類姐妹

　　女人之間特別容易過從甚密。兩個女人，或者再多幾個，她們無論熟悉與否，只要坐到一起又正好閑著，那就會不停地說話，海咸河淡，鱗潛羽翔，話題多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議。若一旦熟識了，再要好起來，那就好得蜜里調(diào)油，不分彼此。女人們管這種關(guān)系里的彼此叫“閨蜜”。隱私，常常是女人之間維持友誼或話題的基礎(chǔ)。既是閨蜜，自然要互相坦陳家庭瑣事和男女秘事，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的家事，喜好，交往，甚至對另一個人的性關(guān)系，大肆指手畫腳。

　　人與人之間那種熱火朝天的相處，我一直難以理解——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吸引，可以讓人和人貼得那么緊密，以至于抱團(tuán)成塊，完全看不到這一個和那一個的界線？有一次乘火車入藏，我和梁奚買了兩個相對的中鋪。下鋪有兩個江南女人，她們原本不認(rèn)識，但很快就聊起來。其中一個細(xì)細(xì)說起某次偶遇一對男女，說，一把年紀(jì)了，哦喲親熱得很，一看就不是原配，就像我們老夫老妻了，哪有那么親熱對吧，親熱成那個樣子肯定不是原配，要么根本不是夫妻，哦喲不知道是哪樣關(guān)系。我朝梁奚眨眼。我們大約也是一看就不是原配——梁奚每次爬上他的鋪位之前，總要攀在我的枕頭邊閑扯幾句，或者遞一顆果子給我。梁奚說，下面有兩個原配女正在親熱。我們倆忍不住大笑——兩個素昧平生的女人談?wù)撊绱税素缘脑掝}，實在是親熱得也很夠了。我雖然刻意觀察過女人之間的閑聊，而且有時候出于敷衍的必要，也試圖努力練就這樣的閑聊本領(lǐng)以至于彼此不尷尬，但是迄今為止，除了幾個彼此明白的摯友，我極少成功地和什么女人滔滔不絕地交談過。聊一會兒我就會心不在焉。對方又找了一個話題來聊，我嘴上應(yīng)著，心里想，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么。或者想，不過是俗套常識啊，有什么可說的呢。又或者想得很刻薄，你大姑子的右腿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種不耐煩往往掩飾不住，對方大抵也能看出來，于是終于沉默下來。所以，開會的時候我喜歡坐到一排座位的邊上，或者跟不認(rèn)識的人坐到一塊，以便避免這種長篇大論卻又毫無意趣的聊天。外出乘車，也盡可能挑一個單座，免得跟什么人擠在一起，在漫漫長路上還要打起精神去羅唣。

　　有個很煽情的說法是，小時候命運給我們規(guī)定家人，長大了我們?yōu)樽约禾暨x家人。這話總讓我覺得窘迫。一個朋友圈如果太小太固定，時間久了，的確會弄得跟家人似的令人疲于應(yīng)付。戀人或朋友之間是疏是密，本來是自由的，好就好下去，有一天不好了，也可聽之任之，慢慢地變回熟人，甚至回到陌生，像一個人對食物的口味變化一樣自然而然。而一旦被暗喻為家人，性質(zhì)就變了。家人意味著彼此之間有了無限責(zé)任，無限的權(quán)利，無限的義務(wù)，不分彼此，親密無間。在這種關(guān)系中，任何道理、界限都會失效。事實上，這就和婚姻一樣，雖非命定，卻是一種不折不扣的作繭自縛。男人之間還多少有些分寸，“哥們兒”雖然也暗示著某種榮辱與共的交情，但終究也只是“哥們兒”，你是你我是我，有界限的。女人之間的交道則很容易落入準(zhǔn)家人的窠臼。

　　人終究是不規(guī)則的東西。兩個或多個不規(guī)則的東西要想毫無間隙，如果我們誠實一點，會承認(rèn)那是不可能的。久而久之，閨蜜必然也像日久生厭的夫妻一樣互相嫌棄。我缺乏忍耐力。所以一直怕跟女人成為朋友——又或者說，女人和女人沒有朋友，只有類姐妹——閨蜜。有時候看見兩個女人勾肩搭背膩在一起，我會有某種生理性的不舒服，心臟仿佛在痙攣。我特怕什么人處著處著就喊我一聲姐姐或者妹妹——那讓我覺得多少有些猥褻。喊我名字就行，我總是這樣對別人強(qiáng)調(diào)。我對那種黏黏糊糊的親密感到難堪，有壓力，調(diào)動不起足夠的神色去應(yīng)付。

　　沉默

　　某次友人聚會，輪到我行酒令，我想了一個很不厚道的辦法，說，咱們來試試不說話的感覺——我計秒，大家沉默一分鐘，忍不住的自飲一杯，若全忍住，我喝三杯。一分鐘的沉默，在獨處時幾乎感覺不到它的長度，但是在一個酒局上，那一分鐘的沉默好奇異啊，就像在澎湃而下的瀑布中剪開了一個洞。我看著手腕上一格一格旋轉(zhuǎn)的秒針，覺得時間正在被我們的沉默拉長。一分鐘過去了，一圈人紛紛深呼吸，仿佛不是沉默了一分鐘，而是被窒息了。我喝下三杯酒，問，我坐莊了，再來？眾人端起酒杯嚷，不要，受不了。

　　對于沉默的喜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很難找到一個清楚的起點。一種喜好唯有到了特定的程度你才會意識到。就這樣，有一天我終于意識到，許多情形下的說話都讓我覺得興味索然。這或許就是傳言中的孤僻吧。我總結(jié)過，但凡勉強(qiáng)跟什么人親近過度，哪怕其中有一絲勉強(qiáng)，那么不久，準(zhǔn)會出現(xiàn)僵局——我不愿意再理會他，或我態(tài)度淡漠到不近情理，令人不愿意再理會我——雖然彼此并沒有能溢于言表的嫌隙，找不到陡然中止親近的理由。在交際或情意傳遞的意義上，我的態(tài)度沒有確鑿的動機(jī)。只是我對于疏離的喜愛越來越強(qiáng)烈，任何一種密不透風(fēng)的相處都讓我深感局促。這種局促感如果不能藉由距離和沉默得以化解，就必然化為厭倦。并不是別人做錯了什么。當(dāng)然誰都會做錯點什么。做錯點什么并不是事情的原因。

　　在某種交往中陷入疲憊，眼睛就會變冷，把對方的好與不好都看得明白。而一旦開始評判，交道就完了。對方那點好在感覺里越來越鈍，那點不好卻日益觸目。當(dāng)然，換個角度也是一樣的。如果我在嫌棄什么人，那必然是，對方也在嫌棄我了。因為我的不掩飾與不擔(dān)待，別人的嫌棄也許開始得更早一些。對于心思的冷熱變化，我的感覺總是毫厘不差。在家人團(tuán)聚的場合，在兄弟姐妹之間，在所謂好友圈里，不過三五個人閑話，也會不時見到某兩個人湊到一塊咬耳朵。事實上，他們也不避諱這一點——他們的關(guān)系更近。近到什么程度呢？近到了可以互相數(shù)落這個家庭或類家庭里其他人的不是。一瞬間我就煩了。這么嘀嘀咕咕的，不如各自待著爽快。

　　說到底，并沒有什么比自知更清透的了解。我們以為存在于人群之間的所謂知己，其實只不過是自己的鏡像罷了。在某個時期，一個人坐在你面前，恰好，這一面活生生的鏡子里映出了你的影像，清晰，大致對稱。于是，那人成了你的知己。說穿了，都是湊巧。我們各自走在路上，懷揣各自的經(jīng)驗、判斷和目標(biāo)——也可以說是各懷鬼胎，唯有速度接近的人才可暫時互相見識。有一天，其中的一個開始跑步，或者其中的一個要停下來歇歇，便一拍兩散，各自開始新的際遇。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過，人總覺得可以在自然際遇之外顯示自己的高明。人們喜歡虛構(gòu)情分，在人際聚散中加入一種成分不詳?shù)膹?qiáng)力膠。你要孝悌友善恭敬。你要擔(dān)待親人及朋友的錯誤甚至惡劣。你要奴隸般地感恩念舊。你要俯首甘為孺子牛。你要赴約吃飯。你要登門致意。你要從一而終。但強(qiáng)力膠也不能使不規(guī)則的東西無縫聯(lián)結(jié)。所以許多時候，我渴望從眾聲喧嘩中鑿出一點沉默，就像在澎湃而下的瀑布中剪開一個孔洞。

　　曾經(jīng)有過一段令人難以呼吸的相處——我常常在對方彈雨般的質(zhì)疑里張口結(jié)舌。我試圖阻止，但阻截的話一出口，便會招引更密集的彈雨。有一天我們在伊城東郊的野外驅(qū)車閑逛，質(zhì)疑又一次無端降臨。在越來越激烈的問話里，忽然加入了烏鴉的叫聲。那是東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景象——大群大群的烏鴉，從不知什么地方驟然飛來，在我們頭頂上盤旋鳴叫。車停下來，我呆住，他的質(zhì)疑也停止了。我們呆望著那群烏鴉在空中凌亂地飛翔。在空闊的郊外，在有風(fēng)的陰天，烏鴉的叫聲斬釘截鐵。那一刻我便確定，我們之間的質(zhì)疑和阻截，熱情和敵視，都要結(jié)束了，就像一切喧嘩終將歸于沉寂。我對于話語的鄙薄，也許，就是在那一天，在那個烏鴉群集的午后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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