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小說一向以長篇為主。本世紀初，一位以寫短龠小說聞名于世的女作家彗星般出現(xiàn)在英國文壇上。在短短十四年(1908—1922)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她寫下了相當數(shù)量的短篇小說，大量的文學評論、日記、書信、札記以及別具一格的詩。她在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上，做了大膽的探索，有“英語世界的契訶夫”之稱，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并且繼續(xù)產(chǎn)生著深遠的影響。她就是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即二十世紀二十代初期我國詩人徐志摩前往訪問并寫文介紹過的曼殊斐爾。

　　曼斯菲爾德的曾祖父和曾外祖父都是從英國到澳大利亞去的移民，到了她祖父和外祖父這一輩，又舉家遷到新西蘭。曼斯菲爾德于一八八八年十月十四日生在新西蘭惠靈頓，父親哈羅德·博昌是個商人，一八九八年被任命為新西蘭銀行董事(后升為行長)，并于一九二三三被封為爵士。曼斯菲爾德有兩姐一妹，她卻對幼弟萊斯利的感情最深。

　　曼斯菲爾德幼時住在惠靈頓郊區(qū)，六歲上小學，同周圍的洗衣婦、擠奶工人、汽車司機的孩子一道受義務教育。這樣，盡管出身富戶，她從小就接觸到社會底層。

　　曼斯菲爾德天資聰穎，九歲入惠靈頓女子學院時，就在校刊上發(fā)表了生平第一篇小說，并已顯示出寫作才能。一八九八年全家搬入惠靈頓的一座面臨港灣的白色大廈，同聚集在附近的工人窩棚形成鮮明的對照，這種貧富懸殊使凱瑟琳深感憤憤不平。

　　一九○三年初春，曼斯菲爾德和兩個姐姐一道去英國。凱瑟琳進了牛津大學皇后學院，專攻英國文學，兼學法文和德文，同時迷上了大提琴。有個時期，她曾為以音樂還是以文學為業(yè)而猶豫不決。

　　一九○六年十月，三姐妹又一同回到新西蘭。次年末，曼斯菲爾德隨一支探險隊，赴新西蘭腹地考察，途中做了詳細的札記，對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加深了認識。當時，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幾家報刊曾陸續(xù)刊登她的小說。為了紀念外祖母，她開始改用外祖母娘家的姓——曼斯菲爾德。一九○八年七月，她終于使父親相信她有能力成為職業(yè)作家，遂返回倫敦，從此開始了坎坷的寫作生涯。

　　一個年輕貌美的單身女子，獨自在那樣一個花花世界生活，必然要經(jīng)受種種考驗。比她大十一歲的音樂教師包頓熱烈地追求她，他們結(jié)，識數(shù)周后即舉行婚禮。但當天傍晚，她就不辭而別，去追隨自己最初的戀人——她十三歲時在新西蘭結(jié)識的一名小提琴手。懷孕后，她客居比利時和德國，嘗到了流產(chǎn)的痛苦，健康受到了嚴重損害，一九一○年初回到倫敦。生活中的挫折反而換得了藝術(shù)上的升華，一九一一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在德國公寓里》問世。

　　這一年，她結(jié)識了《節(jié)奏》雜志的主編約翰·密德爾頓·穆雷，并產(chǎn)生了愛情。但是直到一九一八年，曼斯菲爾德的第一個丈夫提出離婚后，兩個人才得以正式成為夫妻。

　　不幸的是，一九一七年她的藝術(shù)技巧正臻于成熟時，她卻患上了肺結(jié)核。倘若她肯接受大夫的勸告，立即停止寫作，進療養(yǎng)院，本來還能多活幾年。然而那正是她的創(chuàng)作欲最為旺盛之時，她片刻也不肯休息。此外，在氣候溫暖、陽光充足的新西蘭長大的曼斯菲爾德，始終也未能適應英倫那陰霾寒冷的冬季。像候鳥一樣，她每年都要到歐洲大陸去避寒。在飄零中，她從死神手里奪取時間，寫下了《在海灣》《園會》《一杯茶》《蒼蠅》等眾多優(yōu)秀作品。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對歐洲文明是一次巨大打擊，曾使許多知識分子感到幻滅。一九一五年，曼斯菲爾德的弟弟萊斯利在赴前線途中來看她，姐弟倆暢敘舊事�？墒且粋�月后，在法國舉行的一次軍事演習中，他便喪生了。曼斯菲爾德在悲痛之余，感到有責任把在新西蘭和弟弟一道度過的童年，用文字形式再現(xiàn)出來。這就是一九一八年問世的《序曲》。此書在排印期間，排字工人看到原稿后就不禁嚷道：“天哪，這些娃娃是真的哩！”盡管當時曼斯菲爾德的作品尚未引起評論界的注意，但她得知此事后，卻深受鼓舞，因為她更重視普通讀者對她的贊賞�！缎腋＜�》(1921)問世后，她又收到許多讀者淳樸誠摯的來信，從此，她在創(chuàng)作上更加苦心孤詣地探索嘗試。《園會集》(1922)的出版奠定了她作為英國最杰出的短篇小說家的地位。

　　曼斯菲爾德曾與穆雷和作家戴·赫·勞倫斯合辦文藝刊物《簽名》。她和同時代的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哲學家伯特蘭·羅素交往密切。弗吉尼亞的名作《達洛威夫人》(1925)就是在曼斯菲爾德的《園會》的影響下寫成的。勞倫斯曾把她比做狄更斯，認為她對事物敏銳的觀察、她那妙趣橫生的幽默都使人聯(lián)想到那位19世紀的英國小說家。勞倫斯的《戀愛中的婦女》(1921)中的人物戈珍就是以曼斯菲爾德為原型的。

　　曼斯菲爾德短暫的一生，大抵上是在漂泊中度過的。離開自己的出生地新西蘭后，她一直客居英、法、德、意、瑞士，過著公寓生活。她的作品，有不少是在旅途中所寫，或以旅行為題材。這個集子里所收入的《男爵》和《男爵夫人的妹妹》，選譯自《在德國公寓里》(1911)，作者以揶揄手法描述了本世紀初巴伐利亞人趨炎附勢的丑態(tài)。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英國反德情緒高漲，出版商要乘機再版此書，并答應付給她500鎊。戰(zhàn)爭不但奪去了她周圍的一些年輕朋友的生命，她的胞弟也喪生。因此，她厭惡戰(zhàn)爭，堅決反對讓自己的作品成為掀起民族仇恨的工具。當時，盡管她身染重癥，需要靠稿酬來支付昂貴的醫(yī)療費，但她在世時，卻從未允許再版此書�！睹侠说穆眯小�(1915)是根據(jù)她在戰(zhàn)爭期間的實際經(jīng)歷寫成的。

　　《郊區(qū)童話》(1917)的背景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那時到處在鬧饑荒，一對處于小康狀態(tài)的夫婦卻只顧給自己一家人弄到吃的。結(jié)尾富于浪漫主義色彩：孩子同情戶外挨餓的娃娃們，化成麻雀，和他們一道展翅飛去了。作者擅長描寫兒童心理，精確地掌握了兒童語言。在《小妞兒》(1912)中，作者用清麗、委婉的筆觸，將一個幼女的內(nèi)心活動寫得很逼真。女主人公凱瑟婭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為了送給父親一件生日禮物，她無意中剪碎了他的重要講稿。父母卻不問她的動機如何，粗暴地懲罰了她，致使一顆稚嫩的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凱瑟婭具有作者的特征，經(jīng)常就是她本人的化身。

　　曼斯菲爾德的一些最好的短篇，是以風光明媚的故鄉(xiāng)為背景的，這里所選的《航�！肪褪瞧渲械囊黄�。

　　凱瑟琳出生后六個月，曾乘船跨過科克海峽，被帶到皮克頓鎮(zhèn)去探望祖父。幼年時，又去了一次�！逗胶！返墓适虑楣�(jié)雖然是虛構(gòu)的，結(jié)尾出現(xiàn)的爺爺，卻是以她的祖父阿瑟·博昌為原型而寫的。關(guān)于此作，她在致友人的書信中曾寫道：你對《航海》有這樣的感受，是多么奇妙，多么可喜啊。除了密德爾頓·穆雷，誰也不曾向我提起過它。但是當我寫那篇小故事的時候，我感到仿佛自己就在那艘船上，走下舷梯，嗅到大餐間的氣味。當女茶房走進來說“船上沒裝多少貨，也許有些晃蕩”時，我敢相信我坐的沙發(fā)也晃起來了。我忽而梳上個像綢子一樣光滑的小白纂兒，戴上頂軟帽，忽而變成斐內(nèi)拉，手里攥著柄上雕了只天鵝頭頸的雨傘。一切都是那么逼真——極其逼真——尤其是當他們乘的船遠去，并聽見海浪緩緩地沖上岸的聲音。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那并不是出自實際經(jīng)驗的一段回憶，我只是著了魔。假若當時風向變了，我也許就會變成那個老奶奶了。而這會害得密德爾頓·穆雷多么尷尬……見1922年3月13日致威廉·葛哈狄函《書信日記集》，第258—259頁，《企鵝現(xiàn)代文學叢書》，倫敦，1977年版。《稚氣卻很自然》(1914)這個題目取自1799年英國詩人柯勒律治(1772—1834)從德國寫給他妻子的一封信中所附的同名詩，系模仿一首德國民歌《倘若我是只小鳥》而作，后來公開發(fā)表。

　　《稚氣卻很自然》中的亨利還不滿十八歲，艾德娜才十六歲。小說把他們的青春之戀寫得純潔真摯而又耐人尋味。如果把這篇小說和作者后期的短篇小說《心理》(1918)對照起來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多么善于刻畫不同年齡的人對待戀愛的態(tài)度�！缎睦怼返哪兄魅斯�是個31歲的小說家，女主人公是個三十歲的戲劇家。他們涉世已久，閱歷較深，認為“熱情會毀滅一切”，彼此都安詳冷靜地分析對方的心態(tài)，與《稚氣卻很自然》中那對喜歡幻想、熱情奔放的少男少女形成鮮明的對照。

　　一九二三徐志摩所寫前《蔓殊斐爾訪問記》見徐志摩譯《曼殊斐爾小說集》，北新書局1927年4月版。在中英文學交往上是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章。一個來自東方的詩人，懷著尊崇的心情去探望一個病魔纏身的英國女作家，而半年后，她就與世長辭了。從那篇訪問記中，我們還可以看到這位英國女小說家與俄羅斯的契訶夫之間的文學因緣。她殷切地向徐志摩問起中國介紹契訶夫作品的情況。

　　曼斯菲爾德私淑契訶夫，她與人合譯過契訶夫和高爾基的作品。就傳統(tǒng)而言，英國文學家一向重視長篇而忽視短篇，重視多幕劇而忽視獨幕劇，曼斯菲爾德卻嘔心瀝血地探索短篇小說的寫作技巧。在給她丈夫的弟弟理查·穆雷的信中她寫道：技巧對寫作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奇妙的。我指的是包括細節(jié)在內(nèi)。例如，在《布里爾小姐》(1920)中，不但每個句子的長短是經(jīng)過選擇的，在音調(diào)上我也下了功夫。每個段落的起伏都是為了配合她而精選的，配合的又是當天那個時刻的她。擱筆后，我又大聲朗讀了好幾遍，猶如彈奏樂曲一樣，試圖讓它接近于布里爾小姐的神態(tài)情致，直到完全吻合為止。見1921年1月17日致理查·穆雷函，《書信日記集》，第213頁。曼斯菲爾德的社會圈子比契訶夫狹窄，題材大多局限于她所熟悉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生活。她的作品不以情節(jié)取勝，立意多在捕捉人物感情瞬息間的變化，抒情氣氛濃重，回蕩著散文詩的旋律。她善于把握人物心理活動的特征，通過不同層次的心態(tài)描寫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語言含蓄典雅，留有余韻，回味無窮。她打破了過去的小說簡單地敘述故事的傳統(tǒng)，為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開辟了新的途徑。她曾說：“我是一架照相機——一架自行選景的照相機，而我的選擇取決于我對人生的態(tài)度�！币娊芨ダ铩み~耶斯：《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傳》，第261頁，倫敦哈米什·漢密爾頓出版社，1980年版。

　　她寫的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是意境，于平淡中見新奇。她的每篇小說都是蘸著心血寫成的。由于藝術(shù)上的刻苦，她竟縮短了自己的生命。

　　一九二三年一月九日，曼斯菲爾德客死于巴黎東南楓丹白露鎮(zhèn)的阿馮村，時年僅三十四歲。

　　曼斯菲爾德去世后，她的丈夫密德爾頓·穆雷編輯遺稿，出版了短篇集《鴿巢集》(1923)和《稚氣集》(1924)、《詩集》(1927)、《日記》(1927)、《書信》(1928)和《札記》(1939)。她還寫過一百五十余篇文學評論，收入《小說與小說家》(1930)。

　　曼斯菲爾德一生這與了八十八篇短篇小說。其中《園會》《娃娃房子》《幸�！贰栋涂藡寢尩囊簧�》《蒼蠅》等已有了好幾種譯本。近年來，天津人民出版社和上海譯文出版社先后各出版了《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選》�，F(xiàn)在，為了紀念她的百年誕辰，我們又重新選譯了這個集子。這里，除了《小妞兒》《稚氣卻很自然》《起風了》《夜闌》和《一杯茶》外，其余十六篇在我國都是首次譯出。以上5篇是荔子譯的，余者系文潔若所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