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序

　　1

　　有一天去逛夜市，突然有一個人沖過來問我：“你不是那個作家林清玄嗎？”“是呀！”我說。

　　然后我端詳著眼前這一位看來非常老實的小生意人，他興奮地說：“我是你的讀者，你的書我大部分都看過哩！”接著，他邀請我到他開在夜市的小店去坐坐、喝杯茶。

　　去了小店，才知道這位可愛的讀者是賣老人茶壺的，特別是賣大陸茶壺。近幾年來，臺灣愛壺、養(yǎng)壺、收藏茶壺的人很多，類似的小店到處都看得到。

　　小店里早先就坐了幾位喝茶的人，主人一一為我介紹，原來一位是早上在市場賣菜的，另一位呢，則是賣成衣的。還有一位，是賣鍋貼。

　　我平常就性喜隨緣和小人物在一起，很快和他們打成一片，正談得熱絡(luò)的時候，賣鍋貼的小販突然說：“歹勢喔，林先生，問你一個可能不禮貌的問題，你們干寫文章這一行，好賺不好賺？”

　　大家都笑起來，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我想，對市場擺攤的人來說，可能這是一個很大的好奇。我還是據(jù)實地說：“歹賺喔！寫一個字運氣好的話可以賺一塊錢�！�

　　我看到他們那種驚訝無比的表情，大概是難以想象文章的價錢如此低賤。賣茶壺的就說：“為什么運氣好一個字賺一塊，運氣不好呢？”

　　“運氣不好就是人家不要登啰！不但拿不到錢，還要倒貼郵票和紙張呀。”

　　“對啦！對啦！就好像我賣鍋貼賣不出去一樣。”賣鍋貼的說。

　　坐在一邊一直非常沉默的成衣小販突然發(fā)言：“林桑�。ㄉＪ侨照Z，表示尊稱）像你這一級的作家，只拿一字一塊嗎？”

　　“我是哪一級的呀？”我問。

　　“第一級的��！”成衣小販臉紅地說：“就是，就是國寶級的啦！”

　　他的話搞得大家都放聲大笑，我說：“我不是國寶級的，不過如果是國寶級的，頂多一個字兩三塊吧！你們知道最近過世的高陽先生吧，他就是國寶級的�！�

　　“羔羊？是不是沉默的羔羊那個羔羊？”鍋貼說。

　　賣茶壺的立刻斥責(zé)他說：“你實在是不識字，又沒衛(wèi)生，是高雄的高、陽光的陽，很有名的小說家，最近報紙刊很大篇的。”

　　“不是我不識字，是字不認(rèn)我�！卞佡N說。

　　我對他們說，高陽先生活著的時候?qū)懥私�一百本書，字�(jǐn)?shù)在一千萬字以上，但是他死的時候，一貧如洗、兩袖清風(fēng)，還要靠出版社捐書出全集義賣，來籌女兒的教育費。我說，像高陽先生如此知名、如此暢銷的作家，生活卻這樣艱苦，在世界上任何文明國家都不可能發(fā)生的。

　　后來，幾個小販對我說起他們的收入，賣鍋貼的賣一個賺二元，一天可以賣一千個。（有人玩笑地說：你也是國寶級了�。┵u壺的一個壺賺二十元到一百元不等，一天約可賣一百個茶壺。賣成衣的一件平均賺五十元，一天可賣四五十件。賣菜的最辛苦，但一天也有兩三千元的收入。

　　他們都說：“沒想到作家的生活這么艱苦呢！”

　　告辭的時候，我想到一般市井小民可能還不知道，作家不僅一個字只賺一兩元，十年來幾乎沒有調(diào)整待遇，而且每一個字都要抽稅，一個字也跑不掉。誰想得到，在臺灣這個遍地黃金的地方，大部分作家都是煮字療饑，以收入來說，還比不上在地攤賣成衣、賣鍋貼，甚至是賣菜的。

　　想到賣壺的人說：

　　“林先生，你對茶壺內(nèi)行，如果改行賣茶壺，一個月包你最少有十萬元的收入。”想到賣鍋貼的說：“羔羊？是不是沉默的羔羊那個羔羊？”

　　在熙來攘往的夜市中，心里不免有些寂寞，寂寞中有無限的悲情。

　　2

　　想到自己從寫作到現(xiàn)在，也超過二十年了，二十年是多少次的潮漲潮落呢？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知道寫作是一條艱苦的道路，如果要維持生計，最好的方法是寫專欄，因此在世新讀書時，我就開始寫專欄。我最早的專欄發(fā)表在《新聞人周報》和《文山報導(dǎo)》，前者是校內(nèi)刊物，我又兼該刊的總主筆，因此是沒有稿費的；后者是木柵的社區(qū)報，每寫一篇有五十元稿費，正好看一場電影。記得那兩個專欄的名稱都叫《書生帶劍集》，意思是說一個知識分子應(yīng)有是非之辨。除此之外，一九七二年也在《中國婦女雜志》寫過一陣子專欄。

　　我的第一個報紙專欄，是一九七四年在《臺灣時報》寫的《喉鯁集》，取其“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意思，這個專欄寫了好幾年，一直到我入伍服役，還每星期寫一篇，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毅力驚人，其實是為生活所迫。當(dāng)時我當(dāng)二等兵，每個月有二百四十元薪水，寫一篇專欄只花一小時，等于三個月的薪水。

　　我雖然不以專欄作家自居，但先后寫過的專欄之多，恐怕在中國作家里也是少見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寫過專欄的報紙有：《臺灣時報》、《聯(lián)合報》、《中國時報》、《臺灣新生報》、《中央日報》、《福報》、《自立晚報》、《中華日報》、《民生報》、《工商時報》。我的專欄一般說來比較軟性，偏重思維，因此不受時間的限制，個人風(fēng)格明顯。我在一九八三年得到“行政院”新聞局的“金鼎獎”，得獎的項目是“副刊專欄獎”，可見我的專欄是寫得不錯。因為當(dāng)時這個獎競爭激烈，常引發(fā)未得獎的專欄作家抨擊，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辦了。

　　在雜志上寫的專欄就更多了，多到“族繁不及備載”，現(xiàn)在還在寫的專欄就有：《講義》的“清玄清泉”，皇冠的“活眼金晴”和“水在瓶”，吾愛吾家的“明月清風(fēng)”，大國民的“觀自在”，慈濟(jì)的“覺有情”。

　　其余寫過專欄的雜志少說也有二三十種，在最多的時候，曾同時開了十幾個專欄，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知道當(dāng)時怎么寫出那么多文章。

　　二十年來，我在報紙雜志上寫的專欄，文字總計早就超過千萬字，可惜由于自己疏于剪存，大部分都流失散佚了，也有人建議出版成書，但總覺得把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東西拿來出版，實在是有愧讀者。

　　我那為數(shù)龐大的專欄文字也就在時空中沉埋了。

　　3

　　有一天，我和蔡文甫先生談起，他說：“過去的舊專欄我們不管它了，新的專欄可不可以整理成書呢？”

　　這本《越過滄桑》就是近年來專欄的結(jié)集，蔡先生為了督促我，建議干脆開一個系列，專門來出版我的專欄文字，“無盡意系列”也就在這個構(gòu)想中誕生了。

　　取名為無盡意，就是說我之所以寫作，實在是對這個社會、對人群有無限的情意，希望盡一個讀書人的責(zé)任。而文章雖是小道，由于情意無限，涵意也就不盡了。

　　取名為《越過滄�！�，是想到這二十年來，不僅個人對于生命滄桑的體會益為深刻，國家、社會、文化變化之巨大也如滄海桑田。我們在滄桑之中，如何思維、體驗，去走過已化為桑田的海岸，重回清凈浪漫的沙灘上散步呢？

　　二十年前，在孫如陵先生主編的《中央日報·副刊》寫一篇文章，就可以過一個月的生活；十年前在高信疆先生主編的《人間副刊》寫一篇文章，也可以過半個月的好日子；現(xiàn)在，不管在什么媒體寫一篇文章，只能勉強(qiáng)過活兩天；文學(xué)的沒落原因何在，也就不言而可知了。專欄結(jié)集的此刻，心中感慨良深，難以一一，是為序。

　　林清玄一九九二年夏天臺北永吉路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