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最后的日子

憶麥琪（英兒）

◎劉湛秋

2010年9月12日。這是一個特別難忘的日子。

我的心成天懸著。她一個人去醫(yī)院檢查了。

到了下午5點左右，她終于回到家，語氣平靜地

告訴我：就是那么回事兒，真的是鼻咽癌，而且

是晚期。醫(yī)生還讓我明天去別的地方掃描，看是否擴

散。我也語氣平靜地對她說：這不就了了。不要

慌。明天不要去做什么B超了。檢查對身體有害。

我出身于幾代中醫(yī)家庭，從來都不太信西醫(yī)的癌癥學(xué)

說。我慢慢地講我的理論，我說：癌根本不是

什么細(xì)菌傳染。是身體長期缺乏陰陽平衡，或者說是

一股氣沉積抑郁的結(jié)果，造成某些部位細(xì)胞壞死或變

異。說歸說，我心里還是涼了大半截兒。癌幾

乎就是死亡的代名詞。我該如何去慰藉她的恐懼呢！

其實，這半年多來，她早已背著我在電腦上探詢鼻

咽癌了，她感覺她很多癥狀非常像鼻咽癌。她不和我

說，也不和我講，只愿偷偷地告別世界。

今天，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事情明朗了，我們都只

有面對現(xiàn)實。

我這人可能是榆木疙瘩吧！居然在兩三天內(nèi)搞了個

百日治療的方案。我認(rèn)為只要能讓她吃好睡好、適量

運動，就能改善她的體質(zhì)，進而治愈病癥。我給她制

訂了每日生活計劃，畫了生命起伏曲線。她開始?xì)g快

地執(zhí)行著，但病情也在極其緩慢地發(fā)展著。

她的體重在悄然減輕，面容在憔悴。我們在朋友間

開始隱藏病情。但漸漸地，她衰弱的樣子和身形已掩

蓋不了她內(nèi)在的癌變了。她不敢告訴熟人，更不敢告

訴父母。她對她的父母是極其孝順的。她寧肯和我少

講話保存體力，也要在每半月給她父母的一次電話時

顯得若無其事，非常輕松。對此，我深感她的苦心。

對悉尼的朋友熟人，她也基本上不見了，她為保存體

力做了許多別人不理解，甚至誤會的事。

我知道，她內(nèi)心深處在想什么。她在想自殺。她在

想怎么才能偷偷地結(jié)束一切。她不想我同樣衰老有病

的身子去照顧她。但是，她不可能找到安全的方案，

只能不了了之。想繞開我，以及她的父母，既非常保

險，又不太痛苦，是不可能的。何況，我又是一個非

常固執(zhí)的人，總樂觀地堅信，癌癥是可能好的。我不

能肯定是否說服了她，但是她慢慢也習(xí)慣了現(xiàn)實。我

的毅力感動了她，于是她每天按規(guī)定的方式起居、適

量運動。日子過得緩慢而又機械。

我以為，這也是我們倆一起生活得最為平靜也最為

幸福的日子。

第二年5月，我們照例在國內(nèi)與悉尼間游走�；氐�

廣州市，我們到中山醫(yī)學(xué)院去做檢查。專家一看就確

定是鼻咽癌，由于是晚期，化療、放療都不可能了。

這也正合她的意。她很怕什么放療、化療。后來在一

家專治癌癥的診所買了一萬多元的中藥，因要幾個療

程，準(zhǔn)備帶回悉尼服用。這次的診治消釋了我倆的疑

問癌是肯定的了，而且已到了晚期�，F(xiàn)在唯一的

方法是保守治療，延長生命。

往下怎么過？我的意思就是這么往下走，正常過日

子，樂觀地對待一切，你不去刺激癌癥，相信癌癥也

不會刺激你，我們和平共處，讓癌發(fā)作得越慢越好。

我說，人生就是由年、月、日組成的，能過一天總比

沒有好。我反復(fù)對她說，也許最終癌細(xì)胞會消失的。

事實證明，我的樂觀和幻想是十分荒唐的。往后幾個

月，她的體質(zhì)總在慢慢變差，鼻子不通已變陳跡，右

眼也漸漸失明了，然后右耳也開始聽不見了，再往

后，半邊臉也漸漸麻木了，嘴角出現(xiàn)些微歪斜，舌頭

也不大靈光了。這一切說明癌在不斷地緩慢地侵襲。

我們不可能阻擋它的進程，只能讓它緩慢下來。

這時候，我們在悉尼的一位朋友介紹了中國臺灣

的一位醫(yī)生的原始點按揉療法。這位醫(yī)生姓張，他的

老婆也是患癌癥死的，但他居然在她瀕臨死亡時將她

的生命延長了十個月。他致力研究出的人體原始點按

揉法，很有些效果，這位張醫(yī)生也到大陸演講并示范

過。我們仔細(xì)并反復(fù)看過他普及的碟片，我們都非常

相信。我認(rèn)為他的對稱揉按法可能會有效果。記得在

按揉原始點時，意外地按到她脖頸后的痛點，她感到

舒服，但這個點是很難找的，很容易滑掉。我按得很

勤快，日夜都要按揉。我統(tǒng)計了一下，一晝夜竟要按

三千多下。現(xiàn)在看來，這種按法有沒有效果，有無科

學(xué)依據(jù)，都變得不重要了，但她的生命在當(dāng)時能繼存

下去，生命體征偶爾出現(xiàn)好轉(zhuǎn)，也不能不說按揉原始

點可能有好作用。而且，我們之間這種親密無間的按

揉，對我們之間的感情的不斷加深的貢獻是不可估量

的了。在她病后不久，我很少間斷地寫了日記，每天

都做了詳細(xì)的記載。對我來說，這厚厚的日記將會伴

隨我一生，是只對我一個人價值連城、對別人毫無意

義的一本書。

想到這些，我越來越覺得，在她身體好時，我們往

來于許多地方，甜蜜的旅行，兩人的世界，生活的享

受，快樂的聊天，都變得可有可無。而這些在她病中

兩人的按揉，是永遠(yuǎn)不可多得的。

那時，我們反復(fù)討論著未來的安排，我們共同決定

將悉尼的房子賣掉，好讓手頭寬松點兒，我們還住在

這間房里，只是改成給買主交租了，這樣又延續(xù)了一

年多。大概是2013年吧！她同意了我的意見，離開悉

尼，徹底回國內(nèi)定居，我感到在中國我能辦些事兒，

語言更暢通些，也免除了長途飛機的奔波。大概是

2013年4月，我們又飛回了廣州。

我以為我們要告別澳洲了，其實并非如此。在中

國居住了將近五個月后，她非常動情地告訴我，她想

再回悉尼，這不僅因為她已加入了澳籍，更是因為她

已不太習(xí)慣在中國的生活。人多、吵鬧、浮躁、空氣

不好，都讓她別扭。她喜歡澳洲的安靜，而且，她有

一些不錯的外國朋友，和她們交往都簡單得多，中國

社會上一些商業(yè)化的風(fēng)氣她也看不慣。她想結(jié)束，在

澳洲更自然些。雖然這對我來說會有種種困難與不

便，但面對一個病情如此嚴(yán)重又如此懇切的病人來

說，我覺得，我只能執(zhí)行。悉尼的家已沒了，一切都

要重新開始。而且她說，她要一個人回去，我只用把

她送到機場，那邊，跟她要好的一對外國夫妻會接她

照顧她。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我要和她一起走。最后

我倆達成協(xié)議，讓她先走，我過幾天再過來。這時，

她的身體并未轉(zhuǎn)好，但也未轉(zhuǎn)壞，尤其是她的右嘴角

反而不那么麻木了，面部也不那么疼了，我也覺得她

一個人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下療養(yǎng)可能更適合。我咬牙給她

買了個單程公務(wù)艙，要了個輪椅。我把她送到機場，

在貴賓室辦好一切手續(xù)，她隨身只帶了特別小的滾動

小行李箱。須臾，推輪椅的人來了。我看到一切安排

妥當(dāng)，正好她腳邊能放下那粉紅小行李箱。她身上背

了個裝錢與證件的小包，接著她被緩緩地推走了。我

送她到安檢的大門，我們親密告別，因為這并非訣

別。我忽然想，如果我和她一起走，她的困難更多，

果然十分鐘后，她的短信來了，她過安檢后去了貴賓

室休息，她還喝了碗羅宋湯，挺開胃，直呼好吃，后

來我們又不斷通信。我感覺，她為明早能重返悉尼，

出現(xiàn)病后少有的對病情的樂觀。她在短信中告訴我，

想象著老了的時候和我一起在海邊的畫面，她說，酷

斃了！

我的心情也突然開朗了。

她一直是坐輪椅被推進飛機艙的，一直到起飛前，

她才停止發(fā)短信。第二天她下飛機時，悉尼機場也有

輪椅，直到接她的外國夫婦出現(xiàn)，她幾乎沒費力。我

和那位叫伊芙的朋友通了電話，確認(rèn)她上了汽車，才

安心把手機裝進衣袋。大概也就在十多天后，我到了

悉尼。這天，我告訴她，今天是中國的中秋節(jié)最

值得記憶的團圓節(jié)！她終于露出了笑容。這是我們小

別后又一次團圓，真有小別勝新婚的感覺。

也許是我的運氣好吧，一天后我竟在她居住的朋

友家附近找到一處她后來特別喜歡的單元房。我當(dāng)時

一看馬上定了下來，這是一處離邦代不遠(yuǎn)的房子，她

過去夢寐以求，但之前只能跟我過苦日子住在西區(qū)，

后來她幾個外國朋友來看了，也滿意。這可是空房子

��！我要把家里需要的東西都買回來。我決定全買新

的，她都到這時候了，一定要讓她開心。好在我賣西

區(qū)房子時賺了些錢。此刻能為她花錢是我的幸福。于

是，我用了幾天時間把家里需要的東西都買了回來，

不僅是床、桌子、柜子、椅子，還有電腦、彩電、臺

燈，以及吃飯所需要用到的東西。當(dāng)時我怎么也想不

到這些新物品她只享受了不到三個月，后來就全部

扔了。

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我把家布置得像一個完整的家

時，她才從朋友家遷來。當(dāng)然是我們一起。那一陣真

忙�。∫驗橛兴�外國朋友的幫忙，所以都很順利。當(dāng)

時，我主張預(yù)交一年房費，她卻只想先交半年。結(jié)

果，她連半年都未住滿，唉！

她對生死從來都是看得很淡的。她認(rèn)為她已經(jīng)活夠

了，認(rèn)為她已完成了一次快樂的人生旅行。她總跟我

說，她對死一點兒也不害怕，所以她無所謂。我常開

玩笑地對她說，你就是英雄，是劉胡蘭吧，是個面對

死亡也毫無懼色的人。大概也因為東拖西拖，好好壞

壞，總之已過了三年癌癥晚期的她，慢慢地感到了一

絲光亮，她那種必死無疑的信念開始融化了，多少有

些樂觀吧，加上疼痛減輕了不少，她幾乎已完全放棄

任何自殺的念頭，覺得可以這樣慢慢活下去。

生活安定一些后。她多次催我回中國，過幾個月再

回來，她說，她自己能攪糊吃，又有一大幫外國朋友

安排好每天都來，我在這兒已有些多余，何況我聽力

不好，跟外國人打不了交道，有時，反而煩她，她要

靜養(yǎng)。我是個人，每天要吃喝拉撒，年紀(jì)又大了，我

多少也需要人照顧。也許我也看到了她生活的些許穩(wěn)

定吧，我終于同意回去些時候，春節(jié)左右再來。誰也

不會想到，這次就是永遠(yuǎn)的分別！

我走的那天，是她讓她一個女性朋友送我到機場

的。飛離悉尼時，我很平靜。

這些日子可以說是非常充實的。我們每天都通一兩

次短信。我現(xiàn)在手機里留下的將近百條短信，已成了

我倆最后的傾訴。每天發(fā)短信、收短信，甜蜜充滿著

生活。她要是晚發(fā)了，我就緊張。我萬萬沒想到，死

亡正在悄悄臨近。快到12月下旬時，我在短信里告訴

她，我要給她郵寄手寫的賀卡，慶祝中外新年。她說

麻煩，心領(lǐng)好了，我還是快樂地做完了這一切。因為

郵遞慢，她直到1月4日晚才收到。她發(fā)來短信：親

愛的，終于收到啦，決定今天不看，太晚了，不想匆

忙，明天要認(rèn)真拜讀，因為你的信很難得啦。好，都

是一道晚安。愛你。她不看是對的，因為我在賀

卡上寫了短的新、舊體詩各一首。舊體詩這么寫：

云外傳短信，猶若在身邊；萬里不嫌遠(yuǎn)，彈指一瞬

間。新體詩也是四行：在一起不在一起同樣酷爽

/短信比伊妹兒更美麗更尋常/心和心時刻貼在一起/人

生的快樂就這么簡單。5日，下午四時四十分她來了

個短信：洗手燃香拜念你的祝福簡直太好了，好像

你在我身邊，而且更近，因為心也連在一起，把它放

在心上，然后窗臺上再放一束花，我的記憶里多了這

甜蜜。Love Love Love愛你十萬

倍。這短信對我來說是極其珍貴的，想不到竟成了

她的臨終遺言！接下來，6日，她只給我發(fā)了個極其簡

短的英文的一切都好的短信，7日我未收到她發(fā)來的短

信，8日凌晨，我女兒從二十多里外的暨大的住處過來

告訴我：李英安詳去世了。這是她的外國友人在

電郵中告訴我女兒的。因為語言關(guān)系，她生前就安排

好她的朋友和我女兒的聯(lián)絡(luò)方式。

對于這個噩耗，我是難以置信的。我不相信，我也

不能說話。就是說，她6日晚入睡，7日一天未醒，外

國友人見她睡著未打擾，8日早晨，外國友人看她時，

她已死亡。

為什么我說，她和癌癥打了個平手呢？最終不是

癌癥讓她在痛苦和饑餓中死亡，但她也拼盡了最后力

氣，我更相信她是死于心力衰竭。這可以說是人生最

幸福的死亡方式。

也許，結(jié)束在不該結(jié)束的時候！

也許，結(jié)束在最該結(jié)束的時候！

2014.10.24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