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2015年度
【乙未九月初五傍晚，我與冰兒、國令以及阿揚和阿才抵達紅山村部。聯(lián)絡員阿才同志向“前指”報告，河城縣天馬鄉(xiāng)精準扶貧攻堅第七小分隊奉命到達指定位置，進入前沿陣地。這既是報平安，也是報考勤，相當于往出勤欄上畫了一個圈。這個圈，圈定了我們的具體位置和攻堅方向。進入具體位置，我們聞到具體的味道，樹木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谷物的味道和牛糞羊糞豬糞的味道。這是一種召喚的味道，濃郁而執(zhí)著。對面是一座山，崖壁仿佛涂了油漆，猩紅一片，像依依不舍的晚霞。晚霞也是有味道的，炊煙的味道。夕陽照在二樓欄桿橫掛的一幅橫幅標語上，似乎提示我們閱讀。冰兒從面包車上卸下行李，喁喁細語，當心，當心。國令問她，你行李箱里裝有雞蛋？冰兒朝欄桿上努努嘴，大伙的目光就投到那幅標語上：扶貧攻堅，當心所向，民心所依。毋庸置疑，這是一幅打錯了詞語的標語。打字員打的不是五筆是拼音。四位村干部聞聲從樓上下來迎接，招呼的語氣有些倉促，到了，到了。樓是一棟兩層小樓，墻面灰粉掉了不少，像藝人隔夜的妝，欲蓋彌彰或者顧此失彼。來，來，來，阿揚將一高個兒中年人引導到我跟前，把我介紹給他，這是從市里下來擔任紅山村黨支部第一書記的文聯(lián)主席毛志平同志。瘦高個兒中年人一瘸一瘸地迎上來，他面孔黝紅，沿襲崖壁上的那一抹晚霞，眼里布滿血絲，似乎欠了幾個晚上的覺。他的手很有力，毛、毛主席你好……我糾正他道，你叫我志平同志,我單位的同志都這樣叫我，以后大伙就叫我志平同志。因為我的這個姓，因為我的這個職務，我經(jīng)常要在很多人面前進行糾正或者更正。眾所周知，我什么都可以實事求是，這個稱謂我是無法實事求是的。瘦高個兒中年人右手撓著腦殼，撓了一陣子后說道，毛一你好！歡迎你來紅山村主持工作。阿揚介紹高瘦個兒中年人，村黨支書兼村委主任韋鳴炮同志。我握著韋鳴炮的手，韋書記你好！韋鳴炮同志糾正道，你叫我老跛，紅山群眾都叫我老跛。我們這對搭檔，一見面就互相糾正，這是一種互信，一個良好的開端。老跛一個“一”字高度概括我的新職務，巧妙地把我的新職務與他的現(xiàn)職區(qū)分開來。后來全鄉(xiāng)駐村第一書記的稱謂就這樣固定下來，姓的后面帶個“一”字，并約定俗成。阿揚介紹三位副主任，我跟他們一一握手認識，默記他們的名字：吳海龍、胡宗強和黃春龍。他們皮膚黝黑，年齡跟老跛差不多。第三副主任黃春龍稍小一些，看上去也差不了幾歲。和老跛一樣他們眼里布滿血絲，眼底蠟黃，眼圈烏黑。基層一線的同志確實不容易��！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我心底涌起一股熱浪兒。我給他們介紹新來的同事。阿揚阿才是鄉(xiāng)府干部，我說你們都認識了吧？老跛說，認識了，老朋友了。我重點給他們介紹冰兒和國令。我說冷暖同志是從省里下來的扶貧工作隊員，是全鄉(xiāng)唯一的一個。村干部們搶著跟冰兒握手。黃春龍說，去年春節(jié)來鄉(xiāng)府演出的歌星都沒你漂亮，你簡直就是從掛歷上走下來的。冰兒笑呵呵道，你過獎了。悄然抽出被黃春龍捉住不放的手。我再介紹國令：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人事處干部、博士研究生。吳海龍“嘖”地一聲，又“嘖”地一聲，這么年輕就當博士了。
原以為村部就兩塊牌子，村黨支部（總支）和村委會的牌子。沒想到辦公樓大門兩側(cè)及門楣上掛滿了牌子：紅山村精準扶貧攻堅指揮部、紅山村政務服務中心、紅山村公共服務活動中心、紅山村老年活動中心、紅山村老年協(xié)會、紅山村老年協(xié)會支部委員會、紅山村農(nóng)事村辦服務站、紅山村養(yǎng)殖合作社協(xié)會、紅山村網(wǎng)絡化服務管理工作站、紅山村警務室、紅山村調(diào)解委員會、紅山村村務監(jiān)督委員會、紅山村計生協(xié)會會員之家、紅山村農(nóng)民工之家、紅山村青少年之家、紅山村青年民兵之家、紅山村婦女之家、紅山村青年婦女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基地、紅山村干群連心室、農(nóng)家書屋、人口文化大院、人口文化示范村、黨建帶團建示范村、基層民主法治示范村、信用村、人口計生黨員遠程教育平臺示范試點、黨員干部現(xiàn)代遠程教育終站點、村民兵營……細數(shù)一遍，整整二十八塊牌子。這么多的牌子，意味著村干部要承擔大量的工作任務。老跛一腳高一腳低站在我身旁，他應該和我處在一個年齡段，他的脊背有些彎了。我指著墻上的牌子，這么多的事務，你們顧得過來嗎？老跛說牌子是上面統(tǒng)一制作下來掛上去的，不掛就扣掉績效分。大多牌子只是掛掛而已，我們的工作主要還是村委這攤。聽老跛這么一說，我才發(fā)現(xiàn)大門兩邊沒有懸掛村支委和村委會的牌子。老跛解釋道，一樓門面沒有位置了，村支委和村委會的牌子只能掛到樓上。我后退兩步仰望，果然看見樓上墻面掛了兩塊牌子，遠遠地看，像農(nóng)家神龕上兩塊祖宗牌位。照我理解，這兩塊牌子應該掛在大門左右兩邊，其他牌子圍繞它們依次懸掛，可那些牌子反客為主把它們擠到樓上去了。村兩委那兩塊牌子的位置高是夠高的了，卻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一種被邊緣化了的感覺，就像我單位一樣。
見面會在一樓會議室進行。實際上大家已經(jīng)見面了，但程序或者儀式是必須要有的。程序或者儀式在任何場合都是不可或缺，還得莊重嚴謹，堂堂正正，不能馬虎走過場。關鍵是要照相攝像，作為檔案資料或者證據(jù)保存下來�，F(xiàn)今不但審訊、辦案、做手術(shù)要照相錄像，開會、學習以及各種活動也要照相錄像。比如“三同”的佐證材料，就需要提供“同吃”的食材發(fā)票、食材煮前煮后照片、同食照片�！巴�住”需要提供貧困戶家中床鋪照片、幫扶干部躺在床上的照片、同住心得體會文章照片�！巴瑒趧印毙枰�提供幫扶干部使用農(nóng)具照片、勞動前勞動中勞動后士地或生產(chǎn)物質(zhì)照片、群眾幸福感獲得感照片等等。圓角會議桌上擺了座位牌，都寫了我們的名字。沒想到座位牌也擺到村里來了，就像沒想到村部的牌子那么多一樣。阿揚脖子上吊一個照相機，手上拿著微型攝像機，忙前忙后。老跛攤開筆記本，望了一眼鏡頭，咳嗽一聲，拉開腔調(diào)，尊敬的市文聯(lián)主席、駐村第一書記毛志平同志，尊敬的省扶貧工作隊員冷暖同志，尊敬的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派駐紅山村扶貧工作隊員鐘國令同志，各位領導，同志們！金秋時節(jié)，瓜果飄香。正當紅山村各族干部群眾……加快脫貧摘帽步伐之際，我們迎來了上級派駐紅山村的扶貧工作隊員，尤其是迎來了紅山村黨支部第一書記毛志平同志。這是全村各族人民翹首以盼的大事喜事和盛事，我謹代表紅山村各族人民對各位領導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和衷心的感謝！老跛帶頭鼓掌，吳海龍、胡宗強和黃春龍跟著鼓掌。掌聲有些單薄，卻充滿了真情實意。我們五個隊員也鼓掌，相當于自己歡迎自己，自己感謝自己。老跛往下簡要介紹紅山村基本情況。我在筆記本上記下這幾個數(shù)據(jù)：全村29個村民小組、35個自然屯、701個農(nóng)戶，總?cè)丝?506人，耕地面積1596畝，人均耕地不足0.5畝。老跛解釋道，所謂耕地就是山地，也叫畬地，形象的說法是“碗一塊、瓢一塊、丟個竹帽蓋兩塊”。全村有3個片區(qū)（全村分為四個片區(qū)）21個村民小組不通公路，部分農(nóng)戶飲水困難，正常年份缺水達3個月以上，全村脫貧摘帽任務異常艱巨和繁重……老跛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你們來了一切都好辦了，紅山脫貧摘帽指日可待。老跛說，其實紅山村很有發(fā)展?jié)摿�，這里盛產(chǎn)野生山葡萄、金銀花。本地黑山羊、黑山豬、黑黃牛和裙子雞很出名……冰兒插話，什么雞？老跛解釋道，裙子雞，就是雞腿上有一圈蓬松的毛，像穿了蓬蓬裙，故而得名。老跛進一步推介，裙子雞毛色鮮亮，野性極強，能飛幾十米遠。其皮脆肉嫩，營養(yǎng)豐富，很有市場。老跛代表村干部表態(tài)，我們將全力以赴配合工作隊的工作，確保如期完成全村脫貧摘帽任務，決不撂擔子當旁觀者。這一點請毛一、請各位領導放心。老跛口齒伶俐，表達能力強，像是接受了系統(tǒng)培訓。記憶力也很強，他雖然開著筆記本，眼睛卻沒往上面瞄去一眼。老跛說，下面請毛志平第一書記作重要講話。
我感覺很不自然，不自然來自老跛的兩個定語“尊敬”和“重要”。我下來扶貧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至于我能不能受人尊敬，這要看我的表現(xiàn)。這個表現(xiàn)不是一個時段的表現(xiàn)，而是一生一世的堅持，像堅守婚姻或者道德，像毛主席說的那樣，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又像領導的安全著陸，不是光榮退休了就算安全著陸，而是要躺到棺材推進火爐燒成一盒骨灰之后。“重要”就更談不上了，我何德何能何才配得上“重要”，一輩子都配不上的。就是我包里那份打印好了的講話稿，也跟“重要”沾不上邊。這份講話稿是縣里統(tǒng)一為駐村第一書記準備的，村名留了空白，由各位自己填上，其余內(nèi)容一模一樣，統(tǒng)一了調(diào)子，也統(tǒng)一了格式。我沒有照念講稿，而是傳達市委賀書記在派駐動員會上的講話精神。我要講的話，應該講的話，賀書記都講得一清二楚，講得明明白白了。我把貧困村第一書記的任命文件、脫貧工作隊員名單通知文件、我們五位同志的組織介紹信，一一交給老跛。這也是個儀式，接收儀式。我說，我們這次下來的主要工作、目標任務就是扶貧�，F(xiàn)在全國人民都在扶貧，各行各業(yè)在扶貧。從今天起，大伙就是一根繩索上的螞蚱、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了，沒有你們我們之分了。歷史和使命把我們召喚到一起，工作在一起，這是一種緣分，更是一份擔當。扶貧工作搞了幾十年搞到現(xiàn)在，剩下都是硬骨頭，嚴峻的形勢和艱巨的任務需要我們同舟共濟，同甘共苦。需要我們犧牲一切甚至生命，我們必須義無反顧，勇往直前。這些話聽似口號，空洞，但必須喊，就像沖入敵陣就得發(fā)出繳槍不殺的怒吼聲。講到最后我特別明確兩點，關于“尊敬”的問題，到此為止，下不為例。關于“重要”的問題，也是到此為止，下不為例。“重要講話”不要隨意提，也不要隨意接受，要有自知之明。只有重要領導同志的講話，才能稱為重要講話。講話不要跟風，不要領導說“我講三句話”，我們下邊的同志也跟著學“我講三句話”。我們這種身份的人，講一句就已經(jīng)多余了。會議研究了近期需要做的一些工作。老跛匯報說，眼下需要制作一幅精準扶貧攻堅作戰(zhàn)圖掛到墻上，上面要求掛圖作戰(zhàn)，可我們不會畫，制作不出來。國令當即表態(tài)，這個作戰(zhàn)圖他來制作。老跛猛地拍了大腿，就是嘛，你們來了就不一樣。冰兒問道，樓上欄桿的橫幅標語誰寫的？老跛解釋，上面統(tǒng)一制作的，上個星期才從鄉(xiāng)府拿回來掛上去。冰兒說，這幅標語有問題，“當心”這個詞值得商榷和推敲�！爱斝摹笔鞘裁匆馑�？就是注意、小心的意思，這個詞用在標語里顯然有遲疑扶貧攻堅甚至有違抗之嫌。黃春龍將信將疑，上面制作下來應該不會錯吧。冰兒瞥他一眼，不要以為上面什么都是對的，上面也有做錯的。老一輩革命家陳云同志就說過，對待問題處理問題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冰兒建議取下這幅標語，再說精準脫貧不是掛出來的，不是喊出來的，而是干出來的。我同意冰兒的意見，同時建議將樓上村兩委的牌子拿下來，掛到大門左右兩側(cè)，把那些重復的可掛可不掛的牌子撤下來。老跛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這恐怕不好吧，上面那些要我們掛牌子的單位和部門會怪罪的。我安慰老跛，不用擔心，上面也有規(guī)定不許亂掛牌牌的，那些牌牌就是典型的形式主義。見面會后，大伙立即動手，將有疑問的橫幅標語和幾塊徒有虛名的牌子摘下來，在大門兩側(cè)掛上了村兩委的牌子。干完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來了。村小學覃劍校長打著手電筒來到村部，接我們到學校食堂去吃晚飯。
學校距離村部大約有一里路，建在一個坡嶺上。我們傍晚從盤山公路上進入紅山村見到第一個建筑物，就是村小學教學樓。學�，F(xiàn)有一至六年級學生370名，教師29名。校園里靜悄悄的，只有幾間窗戶亮著昏暗的燈。覃劍校長說今天周六，學生都回家了，外鄉(xiāng)的老師也回去了。原來今天是周末，這個周末我們五位同志就在村里度過了，恐怕以后有很多這樣的周末我們都要在村里度過。食堂里，一個中年婦女在忙著端菜。覃劍校長介紹道，我內(nèi)人，學校食堂工友。聽到“工友”一詞，我有一種強烈的親切感，我朝覃劍校長愛人伸過手去，同行你好！矮胖的校長夫人使勁地在圍裙上抹著手，一臉羞澀地說，主席好！我哪能跟你同行呢？我告訴她，我當年高考落榜后在公社食堂當了一年的工友，給公社干部做過飯，現(xiàn)在家里也是這個角色。
飯菜很豐盛，有老跛推介的裙子雞肉、臘豬肉和藍皮雞蛋，還有我們在城里吃不到的野菜、野菌。負責斟酒的吳海龍首先給我倒了滿滿的一大杯，我把杯子移開，我說我不喝酒。阿揚、阿才、國令和冰兒見狀也表示不喝，我說你們能喝就喝一點吧。我確實不喝酒，我的肝臟和血壓不允許我喝酒。由于我不喝酒，場面就有些沉悶，桌上是乏味的咀嚼聲。大伙面面相覷，誰也不動杯子。我只好端起酒杯站起來，感謝同志們的熱情款待，我先干為敬。大伙一聽，就端起杯子喝開了。酒是農(nóng)家自釀的米酒，度數(shù)不高，二十度左右，很香，有一股濃郁的玉米味道。喝的時候很順暢，沒什么感覺，可是一旦喝醉了，兩天都起不來床，渾身軟綿綿的。嚴格來講，這種米酒我們自己喝可以，但不可以當作接待用酒，因為它和農(nóng)家的臘肉、粽子一樣沒有產(chǎn)品合格標識。
吳海龍再給我倒酒時，我提醒他道，這種低度酒少喝點，它含鉛的比重大，容易傷肝傷胃。吳海龍說了一句，我們也想喝高度酒，可惜喝不起，只能喝低度酒。我聽得出他話中有話，也就不再說了，以免傷了和氣。心里話不宜聲張，知心話兒也要點到為止。這是交際常識，我心里明白。到市直機關工作之前，我在鄉(xiāng)里待過，在基層干過，知道喝酒就是一種工作方法。下村跟村干部不喝兩杯，跟農(nóng)戶不喝兩杯，感情就出不來，凝聚力就出不來。在農(nóng)村喝酒就是這樣，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利用酒向別人表達敬意，所以，要不停地敬酒。敬了就要喝，不停地敬，不停地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