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甲斐國有座山，名曰夢山。
　　此山楓葉嫣紅，松葉深綠，云影光霞交映，五彩繽紛，渾然一體。看是山，人卻疑在夢中。眼前只見朦朧模糊，觀者無不以為自己已到虛無飄渺的西方極樂世界。入山者只覺視線昏暗，心境宛如行走黃泉路。白天雖沒有如此陰暗，山中仍處處呈現(xiàn)現(xiàn)世與幽世交界的感覺，故得名“夢山”。
　　此山山麓有座樹木蒼郁繁茂的森林，面積雖不大，但密林叢生。這片樹林名為“狐森”。林中有座矮丘小冢，似乎祭祀著什么，一看，果然有一座小祠堂。
　　彌作在此冢旁坐下身子，略事休息。他正在趕路。已兩日未曾好好休息，他疲累的雙腿已僵硬如鐵棒，如今終能稍事歇息。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他原想一鼓作氣抵達，但體力已不支。
　　樹林內(nèi)十分潮濕，但彌作一路疾行，口干舌燥。他取出竹筒欲飲水潤喉，但一將竹筒放到嘴邊，便發(fā)現(xiàn)手掌骯臟，因此彌作先以手巾擦拭雙手，但污垢屢拭不落。
　　好不容易坐下來，要再度起身著實痛苦。彌作已是疲累不堪，臀下這種似草似土、硬中帶軟同時又濕漉漉的感覺，若放在平常應(yīng)該是令人不快的觸感，但此時卻讓他覺得舒服極了。彌作對任何事都已經(jīng)不在乎了，真想一直坐在這里，哪兒也不去。
　　一直到五年前為止，彌作一直住在這座森林里。
　�。ㄊ钦l？是誰，在哪里？是誰在哪里犯錯了？用這只手……把那個女人……）
　　他抬起頭往上瞧，看到一叢蕨葉，細(xì)細(xì)的葉尖上蓄著草露的蕨葉。其中一顆露珠愈積愈大，葉尖因此彎曲下垂。彌作干渴的眼，見此終于稍感潤澤。
　　有只狐貍。樹叢陰影處，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尾狐貍，靜靜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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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貍靜止不動。兩顆黑如墨漆的眼珠深邃如地獄入口，上頭亦無任何倒影。此乃理所當(dāng)然，畜生怎會對人懷恨，它看起來那么憤怒，無非是因為彌作自己心里有鬼。
　　彌作是個獵狐高手。他擅長利用熊脂烹煮老鼠充當(dāng)誘餌，設(shè)置獵狐陷阱。如此便可以想捕多少就捕多少。然后，捕到就殺，殺完再捕。有時也會吃狐肉。不過，食肉并非他獵捕狐貍的目的。他主要是為了賣錢。狐貍這東西，只要殺了就能換錢。剝下狐皮拿去市場賣，可以賣得好價錢。所以，這座森林里的狐貍，全被彌作抓光了。不論公的母的，老狐幼狐，整座森林里的狐貍都被彌作殺光了。
　　眼前這只狐貍動也不動地看著彌作。它幾乎可說是正面面對彌作。于是，彌作也靜止不動，屏住呼吸，全身肌肉都緊繃了起來。
　　難道是在彌作離開森林的五年間，從別處遷來的狐貍？還是漏網(wǎng)狐貍的后代？
　　（也有可能是被捕殺的狐貍的亡魂。）
　　彌作認(rèn)為畜生應(yīng)該沒有靈魂�？傊�，他對狐貍只有忌諱與厭惡，完全沒有一絲愛憐。
　　狐貍?cè)耘f凝視著彌作。彌作也緊盯著狐貍。
　�。ㄟ@是報應(yīng)嗎？這就是自己殺害狐貍的報應(yīng)嗎？也沒必要如此膽小吧？）
　　彌作責(zé)怪自己，然而……
　　（難道就是在這里？）
　　這下彌作想起來了。當(dāng)時自己就是這樣背對著祠堂彎身坐著，那個和尚剛好倒臥在這只狐貍佇立的地點。他仰面倒在地上，額頭著地，還流著血。
　　“求求施主別再殺生了。貧僧也知道你窮困潦倒，三餐不繼。貧僧就以一貫錢買下你的捕狐陷阱吧。只要貧僧做得到的，我都會幫忙。雖是畜生，也有親情。殺生之罪，將成為你投胎轉(zhuǎn)世的業(yè)障。拜托你，別再殺生了，別再濫殺狐貍了�！�
　�。▌e再殺生？）
　　狐貍還是以黑漆漆的眼珠子望著彌作。不，是彌作自己認(rèn)為狐貍正在看他，因為狐貍的瞳孔中，映著彌作無藥可救的罪孽。
　　殺生。
　　親情。
　　此時，蕨葉上的露水滴落下來。這應(yīng)該是不會發(fā)出聲音的，彌作卻覺得自己聽到了水聲。就在這一剎那，那只狐貍不見了。
　　“這位老板，您是從江戶來的吧？”
　　突然傳來人聲。
　　“媽呀！”彌作大喊一聲，向后轉(zhuǎn)身，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祠堂樹蔭下似乎有個白色的東西。兩手撐地的彌作只覺得心跳加速，渾身緊繃了起來。
　　是只狐貍。
　　祠堂后面露出一對尖尖的耳朵，接著一張狐貍臉便冒了出來。這下彌作嚇得癱坐在地上。
　　此時突然傳來一陣令人魂飛魄散的笑聲。
　　（是狐貍。難道是神派來的狐貍？這座祠堂會不會是……）
　　“還真是滑稽呀。想不到您竟然如此膽小。”
　　彌作已經(jīng)喊不出聲來。
　　“看來你真的是嚇壞了。哈哈，我一向就愛惡作劇�！�
　　說完，這張狐貍臉竟然掉到了地上。
　　是面具。原來那只是一個狐貍面具。
　　接著，一張女人的臉從祠堂旁冒了出來。她長一張瓜子臉，白皙的皮膚晶瑩剔透，雙眼細(xì)長如下弦月，眼眶有點泛紅，張著鮮紅的朱唇露齒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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