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研讀》是我在2007年給北京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的博士生開設(shè)《論語研究》課的基礎(chǔ)上寫成的。

《論語》是中國歷史上影響最大的一部書，也是歷來研究得最多的一部書。對《論語》的研究，可以從各個角度進行，正如楊伯峻所說：關(guān)于《論語》的書，真是汗牛充棟。但對《論語》的研究，最根本的，離不開對《論語》文本的解讀。歷代對《論語》的注釋，也可以說是汗牛充棟，《論語》中短短的一句話，可以有好多種不同的解讀。要讀懂《論語》，首先要弄清楚，這些解讀中哪一種符合《論語》的原意？如果對文句的解讀不符合《論語》的原意，那么，闡發(fā)得再好，也是空中樓閣。

什么是《論語》的原意？這是需要研究、探索的。這離不開對孔子思想以至中國古代思想史的研究和了解。在這方面，我是外行，我沒有能力參與對孔子思想的討論。我的本行是漢語史的研究，只能從語言文字方面對《論語》文句的解讀談一些自己的看法。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語法和詞匯，《論語》中有很多句子，如果從語法詞匯方面考察，就可以看到，它只能是某個意思，而不可能是其他意思。一個人不可能違反他所處時代的語法、詞匯規(guī)律來說話。舉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論語鄉(xiāng)黨》：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曾有人要把這個句子這樣斷句：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意思是孔子先問人，后問馬。）

或者：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意思是孔子先問人，別人回答后，又問馬。）

這樣斷句，是為了顯示孔子不但對人仁愛，而且對馬仁愛。但這樣的斷句是不符合當(dāng)時的語法和表達方法的，孔子不可能這樣說話（詳見本書第二單元）。金代的學(xué)者王若虛說得好：

或讀不為否而屬之上句。意……圣人至仁，必不賤畜而無所恤也。義理之是非，姑置勿論，且道世之為文者，有如此語法乎？故凡解經(jīng)，其論雖高，其于文勢語法不順者，亦未可遽從，況未高乎！

類似這樣為了抬高孔子，而別出心裁來給《論語》的文句加以解釋，在歷史上并不少見，今天也還有。以這樣的解讀為基礎(chǔ)來研究《論語》，得出的結(jié)論當(dāng)然不會可靠。

王力先生說：當(dāng)我們讀古書的時候，所應(yīng)注意的不是古人應(yīng)該說什么，而是實際上古人說了什么。如果先主觀地肯定了古人應(yīng)該說什么，就會想盡辦法把語言了解為表達了那種思想，這有牽強附會的危險；如果先細心地看清了古人實際上說了什么，再來體會他的思想，這個程序就是比較科學(xué)的。所得的結(jié)論也是比較可靠的。（《訓(xùn)詁學(xué)上的一些問題》，《中國語文》1962年第1期）這是我們閱讀古書應(yīng)當(dāng)遵循的原則。當(dāng)然，古書上的一些話，有時不能只從字面上來理解，有的話是說話人有為言之，是在某種場合針對某人某事而說的；有的話有言外之意，有的話要結(jié)合說話人的整個思想體系甚或當(dāng)時整個時代背景才能深入理解，這些都需要作深入的研究。但研究的首要前提是要準確理解這句話的字面意思，如果連字面意思都弄錯了，那么，深入研究也就無從談起。

從語言文字方面來討論對《論語》文句的理解，這是本書的重點。既然如此，在討論中難免涉及一些語法和詞匯的分析。考慮到讀者不一定是專攻漢語史的，這方面的分析盡量做到通俗易懂。語法、詞匯問題也很復(fù)雜，漢語史的專家會有不同的見解。本書只是我個人的一得之見，如果說得不對，歡迎讀者和專家指出。

《論語》中解讀有分歧的文句很多，本書不可能全部列舉、逐條討論，只能討論一些常見的、有典型性的文句，希望讀者能舉一反三，自己去解讀其他文句�！墩撜Z》中還有一些文句確實很難讀懂，對這些文句，本書不擬強為之解，所以未加討論。

本書分為七個單元。第一單元的重點是討論為什么叫《論語》，《論語》的論字為什么讀lún，以及《論語》的編撰和流傳的過程。第二單元討論與《論語》的閱讀和理解有關(guān)的五個方面的問題。第三單元從《論語》中有關(guān)的章節(jié)來討論孔子當(dāng)時的一些大事以及孔子的態(tài)度。第四單元到第七單元，是孔子仁的思想、政治思想、修身和教育思想、哲學(xué)和文藝思想。這樣的安排，可以使對《論語》文句的討論不顯得分散和繁瑣，而且通過對文句的討論，讀者可以對孔子的思想有一個總體印象。但各單元討論的重點還是有關(guān)方面一些理解有分歧的文句。

本書引用《論語》，都標(biāo)明篇章。《論語》的分章不一，本書都依據(jù)楊伯峻《論語譯注》的標(biāo)注。歷史上對《論語》有很多注釋，僅程樹德《論語集釋》引用的資料，就有460多種。其中最重要的幾種，在本書第一單元有一簡介。本書常引的注釋，列在本書《引用書目表》中。凡整段引用，書名用魚尾號標(biāo)出（如【論語集解】），以求醒目，后面不用冒號和引號。在敘述時，仍用書名號標(biāo)出（如《論語集解》），后面用冒號和引號。其他的注釋，大多轉(zhuǎn)引自程樹德《論語集釋》和黃懷信《論語匯校集釋》，但都經(jīng)過核對。注釋有的是完整的引用，有的只引用和討論的問題有關(guān)的部分。有的注釋脫離了原文就不好理解，則先把原文用方括號引上，再引注釋。如7.10下引《論語義疏》：[子于是日哭也則不歌]謂孔子吊喪之日也。

本書的一些內(nèi)容，我曾寫成論文《讀〈論語〉札記》，發(fā)表在《中國語言學(xué)》（2010年7月）第四輯上。后來收入我的《漢語詞匯語法史論文續(xù)集》（2012年4月，商務(wù)印書館）中，題目改為《〈論語〉的閱讀和理解》。本書的第二單元題目也是論語的閱讀和理解，內(nèi)容比那篇論文有擴充，對有些問題的看法有改變，當(dāng)以本書為準。

我在北大國學(xué)研究院的課堂講授，曾由超星制成音像作品供讀者網(wǎng)上閱覽，讀者的反映尚屬良好。我很感謝超星所作的傳播。當(dāng)初，中西書局張榮總編早就向我約稿，希望我把講稿整理成書出版，但我遲遲沒有完成，到現(xiàn)在交稿，已是講授十年之后了。很感謝中西書局愿意出版這本小書。責(zé)編郎晶晶對此書作了很細致的審讀。在此書出版之際，我要向張榮總編和責(zé)編郎晶晶表示衷心的感謝！

蔣紹愚201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