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刑事程序的深層結構（代序言）

陳瑞華

在陳虎博士的論文集《刑事程序的深層結構》即將出版之際，應他的請求，為該書寫一篇簡短的序言。這是很令人高興的事情。

陳虎畢業(yè)于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獲得訴訟法學博士學位。后進入北京大學法學院從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我是他的合作教師。在北京大學法學院工作的兩年時間里，他對刑事辯護制度、司法證明等問題進行研究，發(fā)表多篇學術論文。在我主持的《死刑案件的刑事辯護》項目進行過程中，他是主要的參與者之一，并前往山東、河南、貴州等地展開了為期一年的調(diào)研，參與起草了三部律師辦理死刑案件刑事辯護規(guī)范，最終由三個省級律師協(xié)會頒布實施。項目組還應美國律師協(xié)會的邀請，前往美國考察死刑辯護制度，他也是代表團成員之一。

在博士后出站之后，陳虎先后進入中南民族大學和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工作，從事刑事訴訟法和證據(jù)法的研究。在此期間，他將不少精力投入到辯護制度研究之中。由于天資聰慧，口才極佳，博覽群書，才思敏捷，他在律師界具有了很大的知名度。在繁忙的演講、做項目以及從事其他社會活動之余，他沒有忘記學術研究工作，又先后發(fā)表了多篇學術論文。論文積累到一定程度，就具有出版論文集的條件。

陳虎的這部《刑事程序的深層結構》，盡管是一部結構較為松散的論文集，但其中也有一些一以貫之的邏輯和線索，也提出了一些理論上的命題。例如，在《邏輯與后果：法官錯案責任終身制的理論反思》一文中，他提出了司法責任制改革的內(nèi)在邏輯，就是通過司法公開對司法公正和司法獨立形成的雙重倒逼。這個概念具有一定的理論解釋力，可以用來解釋很多司法改革領域里發(fā)生而傳統(tǒng)理論卻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又如，他在以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為例分析程序性制裁的理論局限的時候，提到過一個重要命題，就是程序性制裁的利益流向問題。具體而言，就是排除非法證據(jù)后，真正獲益的究竟是哪些主體？他認為，非法證據(jù)排除是建立在剝奪違法者收益而非彌補被害人損失的理論基礎上的，相比于損失導向的制裁措施而言，這種收益導向的懲罰制度，利益并未流向權利被侵害的個人，而只會讓真正有罪者受益。這一論證結論是否成立姑且不論，但這種區(qū)分損失導向和收益導向兩種制裁措施，并以程序利益流向分析程序性制裁局限性的理論視角本身就極具啟發(fā)性。再如，他對一些在刑訴領域內(nèi)已經(jīng)形成定論的觀點進行挑戰(zhàn)，從而將一些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重新還原為一些可證偽的命題加以檢視。比如，傳統(tǒng)觀念認為，提高死刑案件證明標準會減少誤判率，但他在《死刑案件證明標準改革之理論誤區(qū)》一文中指出，司法誤判包括錯誤判決和錯誤釋放兩個方面，僅僅提高死刑案件證明標準同樣會讓定罪變得更為困難，因而會提高總體司法錯誤率。因此，死刑案件證明標準的設置所要考慮的價值就不僅僅是避免冤案，而是應該尋找兩種錯案容忍度之間恰當?shù)谋壤�關系。而在《提高死刑案件證明標準》一文中，陳虎博士還指出，提高死刑案件量刑標準的改革方案看似有理，實際上卻會將定罪階段的疑點利益帶入量刑階段加以分配，沖擊定罪階段的無罪推定原則，并為實踐中的留有余地的判決提供正當化機制。因此建議制定消極法定證據(jù)規(guī)則，從反面規(guī)定不得判處死刑的具體情形，而不是從正面規(guī)定死刑案件的量刑標準。這些觀點都極為雄辯和新穎，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學養(yǎng)和細致的邏輯分析能力。類似的觀點和分析還有很多，讀來每每讓人感受到學術思辨的魅力。

陳虎博士對刑事辯護問題做出了一些頗有新意的研究，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在他博士后在站期間，曾參與過我主持的多項有關刑事辯護的課題研究和實證調(diào)研。按照我們團隊的工作習慣，每次課題研究都需要形成有形的學術成果。在最開始的時候，他曾經(jīng)認為刑事辯護領域并沒有太多的理論含量，因而一度產(chǎn)生過拒斥心理，但是經(jīng)過多次深入調(diào)研和文獻梳理，他最終改變了這一看法，并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領域的學術價值，甚至將刑事辯護作為自己今后學術的主攻方向。這一部分收錄的《獨立辯護論的限度》《律師與當事人決策權的分配》以及《罪名從輕辯護及其限制性操作》三篇論文就是這一階段課題研究的理論成果，并且都對傳統(tǒng)的辯護理論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比如，《罪名從輕辯護及其限制性操作》一文就在無罪辯護、罪輕辯護和程序性辯護之外提出了罪名從輕辯護這一概念，并對其實踐操作提出了事實成立無異議、事實范圍同一和委托人同意這三項限制性條件，豐富了我國刑事辯護理論形態(tài)的研究。《獨立辯護論的限度》和《律師與當事人決策權的分配》兩篇文章則分別從我國實踐和比較法兩個角度指出應該對獨立辯護論進行一定的限制，走向最低限度的當事人控制模式，這些研究都成功地發(fā)展了獨立辯護的傳統(tǒng)理論，并且具有強烈的實踐質(zhì)感。據(jù)我所知，陳虎博士還以有效辯護為題成功申報了國家社科的課題項目，并出版了《窮人如何獲得公正審判》和《刑事辯護的中國問題》等多部有關辯護問題的專著和譯著。

當今中國社會正處于劇烈的轉(zhuǎn)型期，無論是司法制度還是刑事訴訟制度都正在發(fā)生重大的變革。在這百年難遇的制度變動期，法學研究迎來了最佳的時機。在我國法學界，老一輩法學家已經(jīng)進行了卓有成效的開拓，中青年法學家已經(jīng)有了獨特的學術貢獻，而一代新生代學者正在全力投入學術研究之中，運用多種新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提出了一些新的理論。年青一代學人的成長既有重大的戰(zhàn)略機遇，也面臨著重重誘惑。在一個年輕學者解決溫飽問題、緩解生存壓力之后，如何在激烈的學術競爭中找到自己的學術家園，做出獨特的學術貢獻，并脫穎而出，這是擺在每一個年輕學者面前、需要認真面對的難題。我相信，沒有在學術上公認的成就，沒有幾部大部頭的著作作為墊腳石，沒有在學術上的實質(zhì)性投入，要想得到法學界的承認，可能是比較困難的。陳虎博士已經(jīng)在學術上打下堅實的基礎，又在律師界具有一定的知名度，獲取資料和展開調(diào)研都不成問題。既然如此，我衷心期待他在未來的法學研究中投入更多精力，將自己的才華綻放在學術貢獻之中，從而取得與他的才華相稱的學術地位。

是為序。

陳瑞華

2017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