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得睜眼看世界（代序）
孫獻濤
曲飛是我的兄弟，這位遠看像打手近看像歌手的歷史高手，興趣點很難得地落腳在了世界歷史上，這在眼下熱鬧得像一鍋八寶粥一樣的民國史事敘述中，不但難得，而且很難得。
這已經(jīng)是曲氏世界歷史《逐陸記》的第三卷了，前兩卷分述世界歷史的上古和中古時期，用他邦異族的陳芝麻爛谷子做出符合中國人脾胃的新鮮飯食，曲飛是個手藝精到的好廚子，兩本書賣得都不錯，都在努力脫銷中。這回他順流而下，來到了近代。
他來到近代的時候，我正好來到了美國。就著蘋果手機的小小屏幕看第三卷書稿，邊上就是給我開車的墨西哥人，越看越心驚膽戰(zhàn)：墨西哥人的列祖列宗熱愛的活人祭禮，距今也不過五百余年，最多的一次人祭兩萬人，排隊長達三公里，阿茲特克王在金字塔上親手操刀剖腹挖心。祭完太陽神，將神經(jīng)尚在痙攣的鮮人肉分給居民當口糧，把滴著血的鮮人皮分給勇士當衣裳，哇噢，我不要聯(lián)想到穿著鮮肉裝的LADY GAGA，我不要斜眼瞧一瞧這位墨綠色的墨西哥壯漢。至于魏德圣大導(dǎo)，你快看過來吧，看看美洲版賽德克巴萊出草的效率和規(guī)模。
曲飛的書稿影響了我的美國行程，等車等飯等人的時候都要拿出手機讀幾段，穿越感真實而強烈。大航海時代終于被我讀到了，西班牙如約而至，成為第一個日不落帝國。讀完科爾特斯指揮五百名士兵橫掃北美洲阿茲特克王國、皮薩羅僅憑一百名丘八征服了南美洲印加帝國，感覺又從血腥祭場來到了童話世界，新舊大陸，兩個文明（人祭算不算文明？），一旦對決，何止是高下立現(xiàn)，簡直是天人之間。
曲飛引述西方學(xué)者戴蒙德《槍炮、病菌與鋼鐵》中的觀點，解釋新舊兩個世界之間過于懸殊的勝負之因：“（西方勝在）以槍炮、鋼鐵武器和馬匹為基礎(chǔ)的軍事技術(shù)，歐亞大陸的傳染性流行病，歐洲的航海技術(shù)，歐洲國家集中統(tǒng)一的行政組織，和文字�！币源藶橛^點，以南北美洲土著為參照系，回望1860年以后的滿清中國，咱們的祖宗東方土著雖然也敗給了西方列強，但敗得顯然并不那么難看；甚至義和團，都顯得不再那么無聊無恥面目可憎。有比較才有結(jié)論，睜眼看世界吧。
但是敗得不難看不一定是好事情，再往下翻看美國開國史，一個地域、一個國家，或許只有完敗，不存幻想，才能起死回生。
我認可曲飛的結(jié)論：今日美國是一個先進的國家，其國家組織和社會形態(tài)，是人類社會發(fā)展至今的極致和標桿。這是立論的基礎(chǔ)，如果你真的認為我們的什么什么比美國好五倍以上，那就跳過這篇小序吧，直接去找曲飛約架單挑。
以我在美國二十天的走馬觀花，簡單談一下我眼中的美國的先進性：
第一，無論城鄉(xiāng)，我見到的美國人都差不多，人與人之間的共性，很可能大于我們中國人；雖然是一個移民國家，但國家、民族的認同感，很可能高于我們中國。
第二，無論城鄉(xiāng)，我呼吸到的空氣都差不多，沒有或少有PH2.5的地方，肯定更有利于人類居住。
第三，如果不考慮軍事和外交因素，州、市、郡（鎮(zhèn)）都可稱之為“國”，民有、民享、民治體現(xiàn)在國家組織和社會形態(tài)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之中。
那么，美洲這塊曾經(jīng)熱衷于出草和血祭的大陸，是如何長出“美國”這朵人類奇葩的呢？
曲飛書中交待，歐洲舊大陸上持續(xù)了四百年的文藝復(fù)興，為個人信仰脫離教會獨立存在提供了出口和路徑；英國清教徒對信仰自由和人身自由的不懈追求，成為孕育美國精神的最初的種子；英王室和貴族議會對北美殖民地的種種不理智、不寬容，反而催生、促成了這個雜種云集的區(qū)域的民族認同感和獨立沖動；以華盛頓為代表的一干學(xué)富五車且品德高尚的偉人的作為，則完美地讓上述種種夢想照進了現(xiàn)實。
從后往前看，我們這些事后諸葛亮總是顯得成竹在胸；跟著曲飛走一遭，會發(fā)現(xiàn)華盛頓們當初曾面臨頗多兇險和偶然，走投無路和功虧一簣并不鮮見。如果歷史是偉人們皺著眉頭叨著煙卷踱著方步規(guī)劃出來的，那么我們中華民族過于豐富的歷史，早已經(jīng)天隨人愿地終結(jié)很多年了。
書中細數(shù)著北美大陸十三個殖民地的結(jié)盟史，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推著英國王室和貴族議會對這十三個本來各懷鬼胎的兄弟步步緊逼，從糖稅、印花稅再到茶葉稅，英王愈來愈不顧一切地藐視殖民地人民視為神圣的私人財產(chǎn)（書中特別說明：北美移民們堅定地認為，稅本質(zhì)上是私人財產(chǎn)，如果要我納稅，則議會中必有我的代表，無代表不納稅，這是天賦人權(quán)），英王愈來愈主動而徹底地做到了“君視民如草芥”，仿佛不把自己擺上民之仇讎的位置，都對不起創(chuàng)造他的上帝和守護他的天使。英王之怒雖不及中土天子之怒那么富有殺傷力，但一撥又一撥紅魔（十八世紀英國士兵身穿紅色軍裝）還是在北美洲東海岸登陸了。
到了這種兵戎相見退無可退的地步，妥協(xié)和綏靖者完敗，保王黨無處立錐，革命者終于可以大行其道，華盛頓、杰斐遜、富蘭克林從容登場，組建大陸軍與紅魔開戰(zhàn)。從北美獨立的角度看，沒有機會，才是最好的機會，沒有退路，才是最寬的坦途。雖然有軍隊草創(chuàng)階段的屢戰(zhàn)屢敗，有僵持階段的人困馬乏（福治谷一個冬天的休整，非戰(zhàn)斗減員三分之一），但總算是造物偏袒，這場持續(xù)了八年的獨立戰(zhàn)爭算不上血雨腥風，規(guī)模以上的陸上戰(zhàn)斗數(shù)來數(shù)去不過幾十次，一次戰(zhàn)斗死傷數(shù)百人，已經(jīng)值得美國歷代董狐們大書特書。俘敵八千的約克敦大捷之后，美洲大陸的新主人終于有資格和老東家坐在一起商談獨立之事，巴黎和約簽訂，英國承認美國是一個自由自主和獨立的國家。
巧合的是，讀完美國這一章，飛機正好從舊金山飛到北京，親切的陰霾，立即給了我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
歡迎回來？
我無處可去。
2012-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