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江南札記》小引

胡曉明

澶漫江淮萬里春，九黎才格又苗民。
即今魋髻窮山里，此是江南舊主人。
王國維《讀史二十首》之四

王靜安先生的這首絕句，分明是一個發(fā)現(xiàn)。他將今人洋洋數(shù)十萬字的科研論文，僅以寥寥幾行詩語，富于情韻地詠唱而出。
盡管我并不是苗民，卻正是從魋髻窮山的深谷老林中走出，來到這濕潤多情、溫柔富貴的江南水鄉(xiāng)。于是就像《紅樓夢》第三回賈寶玉看罷了林妹妹，便說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讀者諸君倘如賈母哂我可又是胡說，我也不辯。春天的陌上花開，秋日的斜陽流水，長亭短亭的等了好久，心里只如寶玉說的今日只作遠別重逢，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了。
有一種屬于詩的神秘經(jīng)驗，即一見此地名，詩味便油然而生。英哲詹姆斯說：每有一單字而能使人悠然若冥接神明者。他舉Philadelphia 一地名之于一德國老婦，Chalacedony 一地名之于神學(xué)家福斯托（Foster）為例，皆證明一種類似于宗教心理的神秘體驗。英國有一條諺語，叫賜福之語美索不達米亞（that blessed word Mesopotamia），說古代有一老嫗，虔敬事天，偶聞Mesopotamia 一地名，遂驚為奇字，奉持念誦，于是得極樂之境。文章大家史梯芬生曾回憶兒時聞Jehovah Tsidkenu 一名，不解何義，卻神馳心悅（均見錢鍾書《談藝錄》第八十九則）。奇怪的是，江南一名，對于我正有這樣的神秘經(jīng)驗，長久如此。我想可能每個人在其一生中，都擁有極少數(shù)這樣的片語只字，珍之若神明，念之悠然若冥接天地之美，尤其是對于有文字戀物癖的書生。真正的書生擁有的并不是整座的圖書館，說到底也只是吉光片羽的幾個詞。而真正的書生好比煉丹的老道士，一生九轉(zhuǎn)靈砂的功夫，也不過就是成就幾粒金丹，然而在其中凝煉了他的身心性命�？恐�這一點靈丹，然后虛若無物，可以升天，可以轉(zhuǎn)世，其實并不是玄虛荒誕的事情。所以這冊札記，并不像古人的筆記那樣純知識的取向，并不專注于純客觀的記錄鉤沉，只是隨意自由地俯拾，不拘體例，文體與心情相呼應(yīng)，歲月的新痕與歷史的舊跡不期然而然地相遇，在情在義地勾畫一個地名背后的巨大天地，永遠視這樣的勾畫俯拾為旅程，為長亭短亭的漫漫長路，沒有封閉停止，就像是古詩里所說的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有那么好的一個地方，與我的精神有著永遠的交流感應(yīng)，而我又確信她不僅在歷史里，而且在我的生存背景中，便覺得生命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了。
這一小冊子的寫作背景，重讀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是一個重要機緣。只要你是認真讀書，那么，每一本好書都是一種觀照、一種接引、一種敞開、山長水遠的一種深意。如果沒有陳先生這本書，我對于文化江南的勾畫可能會是另外的樣子了；沒有這本書，我或許只有想象，而無法觀照�！秳e傳》確實是深不可測，但它首先教你懂得如何觀照。
觀照要求屏息靜氣。既是細看，也是整個地看。細者，洞幽燭微；大者，觀水觀瀾。就大處而言，有幾個想法可以在這里提一提。
現(xiàn)代人往往將江南文化描寫成特具女性情調(diào)的杏花春雨、旖旎香夢。不錯，正像古詩所寫的：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文化江南的這樣一種美，無疑有著常新常存的 魅力，然而我總感到這樣說著江南的雨、江南的夢、江南的人與事，說得多了，似乎有著某種重要的遮蔽。比如，這本書就寫了許多明遺民，有的是大家都知道的，有的卻鮮為人知。他們存在的意義，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正是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其實在三百多年前，明遺民就為今天播下了文化精神的種子。我們知道，中國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是辛亥革命的成功，我們也知道，辛亥革命的淵源是吾國固有之民族思想；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認真想一想，這個思想的真正播種地，是明清之際的江南文化。從這個意義上說，明清之際的民族思想，是現(xiàn)代文化的真正發(fā)源處。如果將民族文化作一個大生命 來觀照，顧亭林、黃梨洲等文化遺民，都是現(xiàn)代文化的播種人， 這正是文化江南的深意、遠意。牟宗三先生曾深刻指出：中國文化亡于明亡之時。但從流轉(zhuǎn)意義說，又何嘗不是它的再生之時？三百年間事，其間伏流奔莽，隱顯無定，知識人少 有不被五光十色的現(xiàn)象所迷惑。但孟子說的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依然是大智慧。
民族思想的追尋，當然不是本書想表達的唯一主題。文化江南意涵極廣。比如，中國文化一直試圖去解決的另一難題是：究竟雅與俗二者能不能融合在一起？中國文化長期以來確有一種努力方向，即試圖將精致、優(yōu)雅、高深的文化旨趣，與日常人生的平實、普通、自然的文化趣味融合起來，不在日常人生之外去企求一種超越與孤絕的神境，而就在日常人生與平實自然之中，涵具精神的潤澤與人生的遠意。這固然是中國文化的優(yōu)勢；但是，其代價往往是犧牲優(yōu)雅文化的細膩、秀異、精深，以及超絕孤詣的品質(zhì)，拉平了高妙與平庸的界限，而變得喪失了刻意創(chuàng)新的生氣活力、一往不返的獻身精神。有些人過于強調(diào)了它的優(yōu)勢，而有些人又只看到它的弊病，其實都是不公正的。這一問題，在文化江南中有著豐富多樣的實踐， 有不少文化經(jīng)驗、人文遺產(chǎn)值得去發(fā)掘，值得現(xiàn)代人借鑒反省。
一個人在遭逢困境時，最能激發(fā)出他的天賦優(yōu)質(zhì)，也最能表現(xiàn)出他的人格中的文化程量，發(fā)揮出他固有的文化積累中優(yōu)秀的方面，同時也顯露出某些不適應(yīng)的地方；而天賦優(yōu)質(zhì)與文化陶養(yǎng)往往是統(tǒng)一的。我并不試圖將這個探索當作一項科研課題來做，但是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札記中，多多少少觸及這個問題。牟宗三先生在《歷史哲學(xué)》一書中說，文化生命有兩個層面： 一是盡才、盡情、盡氣；一是盡心、盡性、盡理。往往歷史上的某一階段，文化生命偏于盡才盡情盡氣的創(chuàng)造活動，如六朝與唐代；而另一些階段，則偏于盡心盡性盡理的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明清之際的中國文化，出了不少人物，有許多豪俠義士、高人大儒， 許多才子佳人、名姝國士，從歷史人物的角度看，恰恰同時顯示了中國文化中盡心盡性盡理、盡才盡情盡氣的豐富多姿。哪些是盡心盡性盡理，哪些是盡才盡情盡氣，而心、性、理與才、情、氣可不可以同時存在？同樣受到尊重？本書以隨筆的方式，記下一些讀書心得和感受，更系統(tǒng)的研究則有待于他日。
其實，也很難斷定將來的系統(tǒng)研究成果就一定比現(xiàn)在的隨意勾畫更有價值。也許更重要的不是結(jié)論，而是書寫活動本身； 更重要的也許不是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而是通過在情在義的真正書寫活動進入歷史傳統(tǒng)之中。認真的書寫過程正是對于傳統(tǒng)最佳的體認方式之一，而不僅僅是對于歷史的分類編排與整理剖析。對于歷史文化世界，其實有多種進入方式：你可以帶著研究的眼光細考詳察這里的人事與故物；你可以懷著作家的熱情、想象，運用靈巧的技術(shù)，去構(gòu)作完整、大幅、氣韻深長的大文章；你當然也可以懷著一份簡單的游子的心情，去追憶這里曾發(fā)生的一切。于是你可以寫得意隨景到、筆借目傳、如數(shù)家珍、如寫家書。我的文體寧取后者。研究的眼光，有時太過于厚重、膠執(zhí)、客而不主；而作家的做法又太過于制作味、過于鋪張、主而不客。我這里才是中國筆記文的散淡自在的老路數(shù)：予受一體、人我兼攝、忙閑有節(jié)。張宗子曾說：木堅而焰透，鐵實而聲宏。這是一種很高的筆記散文境界，我雖不能至，心向往焉。所以，在我看來，也許更重要的并不是去隆重地發(fā)掘一座湮滅塵封的古跡，也不是將歷史作為我自由想象創(chuàng)造的材料，而應(yīng)是真實的感應(yīng)。通過我的這支筆，去觸摸、親近那越來越與現(xiàn)代人遙遠相隔的心靈的存在。當年蘇東坡在鳳翔寺里困眠，看著眼前那王摩詰壁上畫僧，殘燈耿耿，踽踽欲動。余目盱盱，能無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