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個人的攻城略地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在進(jìn)入每一個陌生的城市前，我都會想起王陽明的這句話。他是在回答一位朋友的疑問。那天，他們?nèi)肷接瓮�，邊走邊聊。對陽明提倡的“心外無物”，那位朋友一直有些不以為然，于是隨手指著山巖間的一樹野花，問道：“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

并無意深究陽明的心學(xué)，我只是因為他們的對話而有了這種感覺：似乎眼前出現(xiàn)的所有一切，都是隨著我目光流轉(zhuǎn)而一點一點蘇醒過來的。我甚至還想象過，未知的前方原本只是無邊無涯的荒漠，而隨著腳步聲遙遙響起，山河、樹木、屋宇、車輛，乃至人群，一一破土而出。很快，一個五彩而滾燙的世界在視線盡頭向我鮮活地綻放了。

這種想象在穿過昏暗的隧道時尤為強(qiáng)烈，重新出現(xiàn)的強(qiáng)烈陽光總是會令我產(chǎn)生如幻覺般的不真實感。

的確，在此之前，那片土地，那座城池，對我而言，只是閱讀時的一個枯槁符號，一個用冰冷數(shù)字標(biāo)注著的遙遠(yuǎn)坐標(biāo)。

正如巖中花樹，自開自落，完全存在于我的軌道之外。

只是與陽明不同，未見此花時，我的心未能如他一般的寂靜，而是日甚一日洶涌著，翻滾著，澎湃著，催促我走出書房，走向車站，去千里萬里外，令那一株株原本與我無關(guān)的花樹“一時明白起來”。

當(dāng)然，花樹在這里只是比喻。更確切地說，使我背起行囊的是一種如春草般放肆的野心：我要躍馬揚(yáng)鞭，去收獲一片盡可能廣闊的日不落疆域。

“我來到，我看見，我征服�！奔柴Y的火車上，我經(jīng)常會不可抑制地反復(fù)默誦起凱撒的豪言，并因此把自己的遠(yuǎn)行，也當(dāng)作一次又一次攻城略地的征戰(zhàn)——雖然，我全部的軍隊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而且很多時候看上去還旅塵滿面，疲憊不堪。

“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我知道，在個人感知的意義上，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將一幀漆黑的底片輕輕踩入顯影水。所以我能走多遠(yuǎn)，屬于我的世界便會延伸到多遠(yuǎn)；從此，身后的土地將永遠(yuǎn)與我血脈相連，時空共享。

于是，當(dāng)我將旅行手冊由上北下南的地圖改換成沉重泛黃的史書——對于版圖，在橫向擴(kuò)張的同時，我也在往縱向深挖——這一塊塊新收編土地上的時間也開始迅速逆流。

就在這穿越于前世今生的孤獨行走中，坍塌的城墻重新豎立，朽爛的吊橋再次架起。

逝去的風(fēng)景一米連著一米，一年接著一年，在眼前依次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