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影/中國專業(yè)作家小說典藏文庫·王鴻達卷》：
　　村長帶著治安警察來到食雜店的時候，食雜店里站滿了人。都是些上午剛從地里干完活兒回來的農(nóng)民，一張張掛土的臉上夾雜著一股汗酸味。站在人群后面的男孩兒，不但聞到了一股汗酸味，還聞到了一股別的味兒。從大人們擠擠挨挨的縫隙里，他望得見貨架上那一排排擺得滿滿的罐頭，看上去都是矮墩墩的，神氣十足的樣子。他暗暗認過罐頭上貼的商標紙，可不是認識商標上的字，他半個大字也不認識。他認的是那上面鮮紅的紅燒豬肉和銀白色的彎彎的魚。此刻這兩股氣味不時地一陣陣送來，勾得他嘴角快流涎水了。可是他很快忍住了，他的鼻子嗅到了另一種味道，是從人頭上飄過來的一縷香煙味。是那個治安警察在吸煙（滿屋子里只有他在吸煙，是村長遞給他的，村長自己沒吸），這股煙味叫他感到一陣恐懼不安，甚至傷心絕望。他想離開那里，到外面去找兩個姐姐，可是地上像有什么東西粘住了他的腳。
　　食雜店是村長家開的，自從村長開了食雜店后，村里有什么事情都在這里解決了。不過這倒有點兒難為村長的老婆了，每到這時，那個肥胖的女人就要從里屋走出來，睜大她那雙沒睡醒的腫泡眼（她好像每天總有睡不完的覺），警惕地有點兒不懷好意地盯著滿滿當當一屋子的人（他們可不是來買什么東西，而且還得提防著這些窮鬼別順手牽羊順走點兒什么，比如一顆糖果呀，一團線或幾枚針什么的）。
　　“李順，說說看，你有什么證據(jù)呢？”足足吸了兩支煙的工夫，治安警察開口了。
　　“我已經(jīng)跟村長說過了。他家的雞第一次來刨我家園子里的菠菜籽，是剛開春撒種下地的時候，我逮住了，給他家送去了。第二次我家園子里菠菜長出來的時候，那只討厭的雞又飛進來了，我逮住給他家送去時說，看好你家的雞，不然下次再叫我逮著可就不客氣了�；仡^我又把菜園障子加高了。誰想那只該死的雞還是能飛進來呢？第三次我逮住它時我想應(yīng)該給它一點兒教訓(xùn)，就把它的一只腿打折了，我給他家送去時對他女人和孩子說，這回它再也不會飛到別人家園子里去了。可并不妨礙它下蛋……可是第二天夜里我家的草垛就著火了，你們想想看，天下有這么巧合的事嗎？”
　　“這么說可不能算作證據(jù)，不能算作證據(jù)，你明白嗎？”治安警察冷靜地說。
　　那個叫李順的人聽了，茫然張皇地瞅瞅治安警察，又瞅瞅黑壓壓的人群。突然眼睛一亮，發(fā)現(xiàn)了人群后面那個膽怯的孩子�！鞍涯莻�孩子叫來問問好了。他是知道的。”
　　人堆里立刻閃出一條道兒來，兩邊兩排沉默麻木的臉一齊扭轉(zhuǎn)過來，柜臺里面坐著的那個黑瘦治安警察在招手叫他。柜臺外面一塊空地上除了站著他家鄰居外，還站著他的父親馮福和他的母親秀珍。馮福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正一臉惶恐地望著他。相比之下他的女人倒比他鎮(zhèn)定得多。她穿著一件體面的紅衣衫（這件紅外罩衫只有在走親戚時男孩兒才見她穿過），直挺挺站在那里，對他一眼也不望。那種要命的恐懼絕望的感覺又梗在心頭了。他像被人推著磨磨蹭蹭挨到前面去，各種各樣的目光都向他身上聚攏了來，壓得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今年多大啦，上學了沒有？”治安警察盡量和藹著口氣問。 “我……我……學……學……十……十……” “你在說什么？”治安警察費力地豎起了耳朵。圍著的人輕輕笑了起來。
　　剛剛站到前面去的男孩兒臉憋成了紫茄子色，快要哭了。時間凝固了（在他看來這幾秒鐘像過了幾年一樣長），他哆嗦著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那個老實的父親替他回答了：“報告政府同志，他是個結(jié)巴，今年十虛歲，還沒有上學，還沒有個學名。”
　　治安警察聽了，回過頭去，以一種不太高興的譏諷口氣問李順：“你要我問的就是這個孩子嗎？”
　　“算了算了。”李順惱羞成怒，氣勢洶洶地說道，“算我沒說，你打發(fā)他走吧�！�
　　于是男孩兒立刻覺得那流水樣的時間又在他的腳下飛快流去了，那汗酸味和肉罐頭味又充塞了他的鼻孔。
　　“不過，馮家的雞可是你打壞的？”
　　“沒錯，這一點我剛才已經(jīng)承認過了�！崩铐槤M不在乎地說，口氣里頗有些挑釁。
　　“那么你要包賠他家的雞，你賠了雞錢后，這只雞就可以是你的了，不管是吃肉還是留著下蛋，隨你的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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