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了世界的盡頭。一場暴風(fēng)雨將他們推向未知之地——地圖和地球儀上只標著深海怪獸的地方。星星在夜空中閃耀，但對于迷途的孤獨探險者來說，它們卻是不懷好意的向?qū)А?/p>

近兩年來，威廉·亞當斯和他的船員在狂野、澎湃的大海上劈波斬浪。他們與島嶼上執(zhí)矛的酋長起過爭執(zhí)，一路忍受著病痛和饑餓的折磨。1600 年 4 月 12 日，所剩無幾的幸存者再次見到陸地，他們暗暗擔(dān)心，自己或許會死于那里的野蠻人之手。天剛亮，恢宏的萬壽寺（位于今日本大分市）鐘聲大作。當春日的曦光灑向南部的群山時，幾十座寺廟鐘聲齊鳴。日光已經(jīng)照亮大分川潮濕的三角洲，而豐后大友家的居城府內(nèi)城和當?shù)氐姆鹚�下依然一片漆黑。它們的坡屋頂擋住了陽光，要再過幾個小時，迷宮般的街道才會由暗轉(zhuǎn)明。

這艘無助漂進港口的船看起來破敗不堪，船帆早已成碎片，船木被日光曬得發(fā)白。不過，其壯觀的船尾樓和突出的船首非常罕見，與偶爾在日本南部海岸下錨的中國平底帆船截然不同。它的出現(xiàn)引起一片騷動，十幾個當?shù)厝藙澊�靠近這艘船。攀上船的人看到了一幅凄慘的畫面。幾十個探險者無助地躺在自己的穢物中呻吟。很多人身上長滿瘀點（這是敗血病晚期的癥狀），其他人患上了嚴重的熱帶疾病。他們的食物早已耗盡，只能靠吃在骯臟的船艙中尋覓殘渣的老鼠或害蟲茍活。只有威廉·亞當斯意識猶存，尚有氣力迎接登船者。他勉強抬了抬眼皮，瞥見了一個比他的祖國英國更加古老，可能也更加成熟的文明，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亞當斯很快意識到，這些人不是來救他們，而是來劫掠這艘船的。他只希望自己和其他船員能在岸上受到歡迎。他們剛剛完成橫渡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壯舉，途中通過了危險的麥哲倫海峽，
經(jīng)歷了南極的暴風(fēng)雪和熱帶的暴風(fēng)雨，此外還要驚恐地目睹同伴漸漸虛弱、死亡。艦隊的五艘船中，只有一艘最終到達日本。最初的一百來名船員中，只有二十四人活了下來，其中六人瀕臨死亡。

亞當斯在海上漂泊了十九個月后，終于抵達傳說中的日本列島，此前還沒有一個英國人到過這里。上岸后，他祈禱自己的冒險之旅到此為止。但事實上，它才剛剛開始。

伊麗莎白時代的倫敦探險家對日本幾乎一無所知。他們展開地圖，凝視遙遠的東方時，只能看到曲線、圓點和奇怪的海獸。1569 年，赫拉爾杜斯·墨卡托在繪制世界地圖時將日本畫成菱形的水滴和兩個像觸手一樣伸出的小島。愛德華·懷特的地圖也好不到哪里。他發(fā)揮極大的想象力，將日本畫成一只長著蓬松須子的怪蝦。他雖然驕傲地稱自己的地圖反映了“真實的水文狀況”，
但也承認自己只精確繪制了“世界上的已知區(qū)域”。不幸的是，日本并不在其中。

北歐其他國家的博學(xué)之士同樣對日本的方位和人民一無所知。低地國家、法國和神圣羅馬帝國對這個神秘“王國”的了解僅限于威尼斯偉大旅行家馬可·波羅《東方見聞錄》（或譯《馬可·波
羅游記》）中的只言片語。該書成書于三個世紀前，關(guān)于日本的內(nèi)容完全依據(jù)傳聞。馬可·波羅本人沒有去過日本（他把這個地方稱為“Chipangu”），只是聽中國人說“那里的人皮膚白皙、舉止文明、相貌端莊”。他特別指出，他們自視甚高，“不聽命于任何人”。他還補充道，很少有人（包括與他們一水之隔的中國人）敢駕船駛向日本，因為路途既遠且艱。

冒險家習(xí)慣將與世隔絕的王國想象成富庶之地，而這個遙遠的“日出之國”被認為是一個到處閃耀著金色光芒的地方�！八麄儞碛袛�(shù)不清的黃金，”興奮的馬可·波羅寫道，“均產(chǎn)自他們的島嶼。”皇帝的宮殿富麗堂皇，“屋頂覆蓋金箔”，窗戶閃耀著炫目的光輝，“宮殿的奢華程度超出最大膽的想象，令人難以置信”。

誘人的財富吸引英國冒險者前赴后繼駛向未知海域，希望能得到上帝和海風(fēng)的眷顧。他們仔細研究地圖和航海圖后，得出了一個符合邏輯的結(jié)論——通過冰封的北冰洋前往遠東的航線距離最短。他們幾乎沒有想過脆弱的蓋倫船會被巨大的冰山和半透明的冰崖撞得粉碎。1553 年，休·威洛比爵士率艦隊前往東方，但慘遭厄運。他的船被俄羅斯北部白海的冰層困住，船員死于北極的一次暴風(fēng)雪之中。

經(jīng)北美洲北部前往中國和日本的西北航線距離稍長，不過同樣激起了伊麗莎白時代探險家的欲望。北極探險家喬治·貝斯特寫道，這條航線“異常寒冷，不僅人的身體，就連索具都會凍上”。即使在盛夏，海面也會被冰塊阻塞，因為可怕的暴風(fēng)雨會破壞極地的冰蓋，將碎冰吹到他們的木船的航路上�！拔覀儽槐�包圍了，”一名船員寫道，“既看不到陸地，也看不到大海�！�

喬治·貝斯特號召同胞前往東方，因為那里有超出想象的巨額財富，“整個世界都在向他們招手，等待他們?nèi)フ加�、定居、耕耘”�?6 世紀，世界上的財富等著被人取用，許多大洋尚待探索�！笆堑�，還有沒有主人的國度，那里的沃土可以出產(chǎn)數(shù)不勝數(shù)的玉米和谷物。”不過，如果貝斯特知道熱帶海域的危險，他或許就不會這么熱情了。伊麗莎白時代的蓋倫船十分脆弱，它們的行動全靠風(fēng)和浪。南海的淺灘和沙洲還未被繪入歐洲人的海圖中，據(jù)說神秘的日本列島被難以預(yù)測的暴風(fēng)雨包圍，大海會吞噬船只。

事實證明，在前往東方的航行中，勇敢的葡萄牙探險者比他們的英國同行更加出色。他們于 1488 年第一次繞過好望角駛?cè)胗《妊蟮奈粗�水域，十年后抵達印度，1511 年奪取馬六甲港。隨后，他們繼續(xù)向東，在中國沿岸和明朝商人做起瓷器、絲綢生意。不過，繞過這個龐大帝國漫長的海岸線后，他們失去了進取心，止步不前。由于人力、物力均已達極限，而且繼續(xù)東進也未必能找到貿(mào)易機會，他們選擇不再前進。

直到三十多年后，可怕的熱帶季風(fēng)才將第一批歐洲人帶到日本。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國家。那里有苦行僧和身上散發(fā)著香氣的官員，有輝煌的宮殿和上漆的寺廟。這些新來的探險者吃驚地發(fā)現(xiàn)，日本人追求最為精致的生活，擁有一整套令人費解的復(fù)雜禮儀。

然而，這個古老文明也有陰暗面。大名相互殺伐，戰(zhàn)爭規(guī)模遠超當時的歐洲。數(shù)百乃至數(shù)千名戰(zhàn)士在戰(zhàn)場上廝殺，戰(zhàn)敗者寧愿選擇儀式性的自殺，也不愿恥辱地向?qū)κ滞督�。在這里，在世界的另一極，存在著一個既迷人，又令人憂郁的國家。

武士威廉的傳奇是詹姆斯時代最引人注目的故事之一。故事中的文明非常成熟，遠超時人想象。而在它四分五裂的過程中，歐洲人也扮演了重要角色。這個故事始于 1544 年，大約在威
廉·亞當斯到達日本六十年前，熱帶季風(fēng)將載著幾個葡萄牙人的帆船吹過東海，吹到日本西南樹木叢生的九州島。1544 年，三名葡萄牙探險者在歷史悠久的豐后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