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記憶之中，這些對話的產(chǎn)生可以追溯到我對于電影現(xiàn)狀的失望。一天晚上，我突然想看一看當下電影，于是開始在電影網(wǎng)站搜索影片。我對影片的內(nèi)容不存在特殊要求，只不過沒有興趣與外星人以及種種古老的或者現(xiàn)代的魑魅魍魎晤面。未知生，焉知死？按照孔夫子的教誨，我愿意優(yōu)先對付身邊這個紅塵滾滾的世界。令人驚訝的是，電影網(wǎng)站貯存的魔幻與科幻影片如此之多，以至于幾乎找不到我樂意接受的題材。

作為電影學院的畢業(yè)生，夏無雙對于當代電影的現(xiàn)狀相當熟悉。然而，我的抱怨沒有獲得期待之中的呼應，相反，她開始伶牙俐齒地為魔幻與科幻影片辯護。后來我才知道，她很早即是《哈里波特》的擁躉，曾經(jīng)勇敢地穿一件與主人公外袍相仿的服裝走進校園；她的一個重大遺憾即是，她的母親林那北無法像J.K.羅琳那樣寫出如此有趣而驚悚的小說。在小小的意外和輕微的惱怒之中，我試圖反駁她的見解，雙方的爭辯逐漸深入起來。林那北聽得有趣，建議將這些對話記錄下來。除了口頭交換意見，電子郵件與微信為記錄提供了巨大的便利，這件事就這樣開始了。

第一場對話圍繞無雙熟悉的卡通語言展開。她本科在電影學院的動漫專業(yè)研習了四年。我愿意坦率地承認，我從未正眼看待這個專業(yè)，盡管聽說過卡通是日本現(xiàn)代文化的組成部分，而不僅僅是簡單的兒童讀物。但卡通有什么理由如此風行？無雙聲稱《三國演義》之中的趙云——昵稱“阿云”——是她的二次元偶像，我從張貼于墻上的海報之中目睹的趙云是日本動漫游戲《三國無雙》的一個角色，那個面容英俊的奶油小生讓我內(nèi)心頓時涌出了時空錯亂之感。

我很快意識到，美學觀念的分歧是所謂“代溝”的重要組成部分。我的美學觀念壓縮了周邊日常生活的紋理，壓縮了鄉(xiāng)村、自然與農(nóng)業(yè)文明包含的泥土氣息，對于現(xiàn)實主義風格抱有天然的好感；同時，由于傳世的文學經(jīng)典充當了強大的后盾，我的美學觀念流露出明顯的圖書館淵源。相對地說，夏無雙的美學觀念更多地來自電影院、動漫、科幻作品和流行時尚，同時回響著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眾聲喧嘩——哪怕她談論的是歷史與大自然。對話之中，她脫口冒出一句：你們那一代的審美是大辮子，我們這一代的審美是蝴蝶結(jié)。我錯愕了一下，繼而覺得這個比喻相當傳神，于是決定作為這本書的書名。

隨著對話的持續(xù)，我們涉獵的范圍陸續(xù)擴大，美學觀念的分歧更大范圍地顯現(xiàn)為文化觀念的分歧。從手機導航、種植植物、掃二維碼付款、屏幕上的彈幕文字到科學的意義、性別觀念、何謂真實、太空是否存在生命，等等，我們的感受與理解無不存在或多或少的距離，這猶如不同的光線在同一個實物背后制造出多重影子�？梢詮倪@些對話之中清晰地察覺橫亙在我與她這個一九八九年出生的女孩之間的文化邊界。我對無雙說，我在歷史的這一邊，你在那一邊。

什么時候開始，兩代人的精神結(jié)構出現(xiàn)了如此迥異的性質(zhì)？一代又一代的經(jīng)驗差異不足為奇，令人驚異的是，夏無雙的許多觀念仿佛與上一代人的精神結(jié)構無法銜接——他們的經(jīng)驗仿佛擁有另一個脈絡。我從許多學術會議的信息獲知，愈來愈多的人開始關注這種現(xiàn)象。從技術、互聯(lián)網(wǎng)、自媒體、娛樂方式到獨生子女成長的文化空間，一系列考察匯聚在“文化研究”的名義之下。也許，許多人共同察覺到一個特殊而重大的問題：我們是否正在抵近一個歷史拐點？

這些對話曾經(jīng)在《芳草》雜志以連載的形式發(fā)表。發(fā)表之前，林那北都要以主持人的身份撰寫一小段按語。她多半扮演一個騎墻派，左邊安撫一下，右邊袒護一下：涉及現(xiàn)實主義對于魔幻與科幻的不屑，她顯然是我的盟軍；談論種種新奇的技術產(chǎn)品，她立即興高采烈地轉(zhuǎn)入夏無雙的陣營。我清楚地知道，對話并非獨白，對話包含了某些論辯的意味。對話不是論證什么，而是展開什么，因而力爭在開放性中保持某種內(nèi)在的思想激蕩。我不愿意將自己的思想凌駕于夏無雙的見解之上，長輩絕非自以為是的理由。將年齡和傳統(tǒng)權威作為俯視的根據(jù)，思想只能在許多生活領域的門外熄火。如果這些生活領域恰恰構成了未來呢？這是夏無雙拋來的問題。事實上，我們分別站在不同的位置，發(fā)出各自的聲音，種種觀點顯示的是融入生活的不同姿態(tài)。當然，遙遠的未來，一切都將沉淀為歷史，這一本書力圖承擔的工作僅僅是及時地收集和記錄若干文化博弈的痕跡。

2019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