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在這么個地方，居然還能活下去……”

　　到店里來的顧客，贊賞楓樹長得美的有之，卻幾乎無人留意紫花地丁開花。蒼勁粗實的樹干上，青苔一直長到老高的地方，顯得格外端莊古雅，而寄生其上的紫花地丁，自然不會博得別人的青睞。

　　然而，蝴蝶有知。紫花地丁開花時，千重子發(fā)現(xiàn)，雙雙對對的小白蝴蝶，低掠過庭院，朝楓樹干徑直飛近紫花地丁。楓樹枝頭也正在抽芽。帶點兒紅，只有一丁點兒大，把翩翩飛舞的白蝴蝶襯映得光鮮奪目。兩株紫花地丁的枝葉和花朵，在楓樹干新長的青苔上投下疏淡的影子。

　　這正是花開微陰，暖風(fēng)和煦的春日。

　　直到白蝴蝶一只只飛去，千重子仍坐在廊下凝望楓樹干上的紫花地丁。

　　“今年又在這老地方開花，真不容易呀�！彼�獨自喃喃，幾乎要脫口說了出來。

　　紫花地丁的下面，楓樹根旁豎了一盞舊的石燈籠。燈籠腿上雕了一座人像。記得有一次，父親告訴千重子，那是基督。

　　“不是圣母瑪利亞么？”千重子當(dāng)時問道，“有座大的和北野神社里供的天神像極了。”

　　“據(jù)說是基督�！备赣H肯定地說，“手里沒抱嬰兒么。”

　　“哦，當(dāng)真……”千重子點了點頭，接著又問，“咱家祖上有人信教么？”

　　“沒有。這盞燈大概是設(shè)計庭園的師傅，要么是石匠，搬來安在這兒的。燈也沒什么稀罕�！边@盞基督雕像燈籠，想必是從前禁教時期造的。石頭的質(zhì)地粗糙易脆，上面的浮雕人像經(jīng)過幾百年的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毀損殘破，只有頭腳和身子依稀看出個形影來。恐怕當(dāng)初的雕工也很簡陋。長袖幾乎拖到下擺處。雙手似乎合十，手腕那里略微凸出，辨不出是什么形狀。印象之間，與菩薩和地藏王是截然不同的。

　　這盞基督雕像燈籠，不知從前是為了表示信仰，抑或是用來當(dāng)作擺飾，標(biāo)榜異國情調(diào)。如今因其古色古香，才搬到千重子家店鋪的院子里，擺在那棵老楓樹腳下。倘使哪個來客發(fā)現(xiàn)了，父親便說“那是基督像”。至于店里的顧客，難得有人留心大楓樹下的舊燈籠。即或有人注意到，院子里豎上一二盞燈，本是司空見慣的事，誰也不會去看個仔細(xì)。

　　千重子的目光從樹上的紫花地丁向下移，看著基督像。千重子上的不是教會學(xué)校，但她喜歡英語，常出入教會，讀《新舊約全書》�？墒牵�給這盞燈籠供花點燭，卻似乎有點不倫不類。燈籠上哪兒都沒雕十字架。

　　基督像上面的紫花地丁，令人聯(lián)想起圣母瑪利亞的心。于是，千重子從基督雕像燈籠抬起眼睛，又望著紫花地丁。驀地，她想起養(yǎng)在舊丹波瓷壺里的金鐘兒來。

　　千重子養(yǎng)金鐘兒，比她最初發(fā)現(xiàn)紫花地丁在老樹上含苞吐蕊要晚得多，也就這四五年的事。在一個高中同學(xué)家的客廳里，她聽見金鐘兒叫個不停，便討了幾只回來。

　　“養(yǎng)在壺里，多可憐呀！”千重子說�？墒悄俏煌瑢W(xué)卻說，總比養(yǎng)在籠子里白白死掉強。據(jù)說有些寺廟養(yǎng)了好多，還專門出售金鐘兒的崽�？磥碛胁簧偻�好者呢。

　　千重子養(yǎng)的金鐘兒如今也多起來了，一共養(yǎng)了兩只舊丹波壺。每年不遲不早，準(zhǔn)在七月初一前后孵出幼蟲，八月中旬開始嗚叫。

　　只不過它們出生、鳴叫、產(chǎn)卵、死亡，全在又小又暗的壺里。但是壺里可以傳種，也許真比養(yǎng)在籠子里只活短暫的一代強。全然是壺中討生活，壺中亦別有天地。

　　千重子也知道，“壺中天地”是中國古代的一個故事。說是壺中有瓊樓玉宇、珍饈美酒，完全是脫離塵世的化外仙境。是許多神仙傳奇中的一個。

　　然而，金鐘兒卻并非因為厭棄紅塵才住進壺里的。它們雖然身在壺中，卻不知所處何地，就那么茍延殘喘下去。

　　頂叫千重子驚訝的，是要不時往壺里放入新的雄蟲，否則同是一個壺里的金鐘兒，繁衍的幼蟲又弱又小。因為一再近親繁殖的緣故。所以，為了避免這種情形，一般養(yǎng)金鐘兒的人，彼此經(jīng)常交換雄蟲。

　　眼下正是春天，不是金鐘兒引吭的秋天�？墒�，千重子從紫花地丁今年又在楓樹干的洼眼里開花，聯(lián)想到壺里的金鐘兒，這兩件事并不是毫不相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