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杜詩爲中國詩歌之圭臬，注杜是中國詩學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杜詩注釋有兩次高潮，一次是宋人千家注杜，一次是清代集大成杜集注本（如錢、朱、仇、楊）出現(xiàn)。竊以爲，對杜詩的原創(chuàng)性理解基本上都被宋人千家注杜囊括殆盡，元、明、清以來的注家和研究者往往只是在宋注的基礎上加以推進、辯駁或反轉，很難在全局性高度提出大量的原創(chuàng)性新見。比較特殊的例外是洪業(yè)（煨蓮）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曾祥波譯，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版）。洪業(y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編纂杜詩引得，對杜詩今存幾乎全部宋注本與若干重要元、明、清注本作了系統(tǒng)梳理，這就使他往往能夠越過所謂清代集大成注家的定見，直指宋人注乃至杜詩本文，從而處於與宋代注家平等的位置來考量問題，提出大量與宋人注同等分量的創(chuàng)見。故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一書自一九五二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後，被西方漢學界視爲最重要的杜詩研究論著。而此書的一系列新解，即使置於今日國內杜甫研究領域，也具有前沿性�；�於此，竊以爲杜詩研究可以有兩個新方向:在版本源流梳理上，以宋本編次爲核心;在詩義闡釋上，以宋注爲源頭。換言之，現(xiàn)在不應停留在所謂清人集大成（錢、朱、仇、楊、浦等）注本的階段，應該回到杜集宋本、宋注、宋譜的源頭，纔能以學術史的眼光將杜詩諸多問題的萌生、推進、訛變，以及目前爲止已經(jīng)形成的共識或謬誤，加以梳理考查、正本清源。只有在釐清現(xiàn)存杜詩注對宋注承襲關係的基礎上，纔能對杜詩注的基本格局，對杜甫、杜詩大量問題的研究史、接受史有新的認識，纔能清除乾凈杜詩這一中國文學經(jīng)典箭垛上層累造成的定見，恢復對杜詩文本閲讀的敏感性。
現(xiàn)代學術研究對杜注的整理、研究基本上以清代集大成杜注本爲基礎。儘管學界已經(jīng)注意到對宋注的利用，但直接針對宋人千家注杜文獻進行全面整理、研究仍然大有空間，其中對杜集宋注本的整理尤爲當務之急。現(xiàn)存杜集宋注本，計有趙次公杜詩趙次公先後解（編年單注本），門類增廣十注杜詩（分類集注殘本），門類增廣集注杜詩（分類集注殘本），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分體集注本），托名王十朋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編年集注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分類集注本），黃希、黃鶴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分體集注本），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編年集注本），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分體殘本），羅履泰序、署名彭鏡溪集注須溪批點杜工部詩注（宋、元之際編年集注選本），高崇蘭編次、劉辰翁批點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宋、元之際編年集注本）十一種按，還有一種署名徐居仁編次、黃鶴補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據(jù)筆者考證，其成書當在高崇蘭編次、劉辰翁批點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之後，時已入元，故不計入宋注本系列。。目前來看，杜集宋注整理本僅有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後解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陳廣忠校點九家集注杜詩（安徽大學出版社二〇二〇年版）、曾祥波新定杜工部草堂詩箋斠證（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二一年版）三種問世，剩下八種皆有待整理出版。在這八種杜集宋注本中，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以下簡稱杜陵詩史）有其獨特價值，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
第一，杜陵詩史是現(xiàn)存十一種杜集宋注本中具有樞紐與源頭意義的注本文獻。從趙次公杜詩趙次公先後解到門類增廣十注杜詩、門類增廣集注杜詩、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再到杜陵詩史出現(xiàn)，杜集宋注經(jīng)歷了一個由單注本到十家注按，九家注是十家注刪去僞蘇（軾）注而來。，再增加爲百家注的基本局面按，從十家注到百家注，其間還存在二十家注、六十家注的過渡，但由於文獻散佚，此中詳情已經(jīng)難得而知。。更重要的是，筆者通讀全部杜集宋注，發(fā)現(xiàn)從十家注、九家注到百家注、千家注，注家數(shù)量尚有一定增加，但百家注與千家注之間的注家數(shù)量基本沒有變化按，第一個稱千家注的是黃希、黃鶴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此書較之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注文僅多出黃希、黃鶴的補注內容。。這説明，杜陵詩史不但是現(xiàn)存杜集宋注本中僅有的奠定百家注的注本，而且這一百家注本實際上就已經(jīng)形成了傳統(tǒng)上所謂宋人千家注杜的基本格局�？梢哉h，追溯千家注杜基本格局的來龍去脈，杜陵詩史赫然處於眾流匯聚的樞紐位置。杜陵詩史匯聚眾注之後，作爲千家注的源頭性文獻，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催生了若干重要杜集宋注本，如分門集注杜工部詩與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簡稱補注杜詩）洪業(yè)杜詩引得序指出，分門集注杜工部詩與補注杜詩正是以杜陵詩史爲底本編纂而成，它們是杜陵詩史發(fā)展出來的兩條支流。按，洪業(yè)之説尚有未確之處。筆者比對補注杜詩與分門集注兩書注文，幾乎完全一致，説明補注杜詩直接參考的是分門集注而非杜陵詩史（因補注杜詩較之分門集注多出黃氏補注內容，故判定分門集注在前，補注杜詩後出），如果兩書各自獨立從杜陵詩史攫取注文，注文不會呈現(xiàn)基本重合的情況。故洪業(yè)兩條支流説應修訂爲一條支流、上游（分門集注）下游（補注杜詩）説。。杜陵詩史截斷眾流，總承群啓，視爲樞紐、源頭，得其所哉!
第二，杜陵詩史是上述八種杜集宋注本中的最佳讀杜本。學界公認讀杜版本選擇有兩大標準:編年本第一（分體本次之，分類本最下）與集注本最優(yōu)（單注本次之，白文本最下）。在上述八種未經(jīng)整理的杜集宋注本中，屬於編年集注本的有兩種，即杜陵詩史、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按，羅履泰序、署名彭鏡溪集注須溪批點杜工部詩注屬於選本而非全集性質，從閲讀角度來看重要性不高，可以不予計入。。杜陵詩史的成書時間早於宋、元之際纔成書的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注文的原始豐富性也遠遠超過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按，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通過補注杜詩大量、間接地利用了杜陵詩史的注文。，無論作爲研究文獻還是作爲讀本，其優(yōu)勢都不言而喻。
杜陵詩史在杜集宋注本體系中具有上述重要價值，對此書的整理自屬題中應有之義。此次整理，以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流傳至今的宋刻孤本（貴池劉世珩玉海堂藏本）爲底本進行校點整理。貴池劉世珩玉海堂藏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是此書存世唯一孤本（無其他宋本，也無宋以後的翻刻本，不存在版本系統(tǒng)變化），一九一三年劉世珩曾將此書影刻若干部流布。該書後歸程毅中先生祖上收藏，又輾轉流入蘇州圖書館參見蘇州市新發(fā)現(xiàn)的宋刻杜陵詩史（文物一九七五年八期）、張國瀛杜陵詩史傳奇（杜甫研究學刊二〇〇四年二期）、程毅中杜陵詩史百年傳奇的最後一頁（世紀二〇〇七年五期）。。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於一九八一年影印劉氏影刻本一千五百部，綫裝書局於二〇〇一年又再次影印。儘管如此，此書印數(shù)仍少，難以獲得，不爲讀者所熟知。此次整理以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一九八一年影印本爲底本。由於玉海堂藏本爲孤本，無玉海堂藏本之外的其他杜陵詩史刊本作爲對校本，故僅能就明顯錯訛文字作出校記。這些校記爲筆者或核對其他杜集宋本所得，或核對注文所徵引之原書所得，皆爲他校，故皆著一疑字以示不敢遽定之意。同時對年號、地名、人名、書名等按照古籍整理規(guī)範加上專名號識別，以便閲讀�？傊�，整理宗旨是最大限度保存宋本原貌，除去明顯刊刻訛誤之外，餘皆一仍其舊，同時通過點校整理釐清眉目、疏通文義。另外，因爲魯訔編年是杜陵詩史的篇目編次依據(jù)，故將保存於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集中的魯訔杜工部年譜作爲附録一，幫助讀者把握全書篇目框架。同時，因爲分門集注以杜陵詩史爲底本編成，注家基本相同，亦將分門集注所載集注杜工部詩姓氏作爲附録二，以便讀者辨識集注諸家。在具體整理過程中，筆者首先以貴池劉世珩玉海堂影宋刻本杜陵詩史爲工作底本進行點校整理，然後由鳳凰出版社據(jù)工作底本排印爲清樣稿，最後由中國人民大學予以經(jīng)費支持的杜詩讀書班的研究生王豔（卷一五）、韓付強（卷六一四）、王冉（卷一五二二）、李逸恬（卷二三二九）、張鑫（卷三〇三二）參考工作底本對清樣稿進行覆核。覃聰覆核了全部二校。他們態(tài)度認真，令我感佩。本書責編李相東、蔣李楠君在編校過程中進一步提出了不少修訂意見，匡我良多，特致謝意。
點校工作繁巨，或不亞於著述。今爲斯事而不憚其勞者，願存宋本傳世之稀，冀廣杜集宋注之傳。然魯魚未凈，難辭事倍功半之譏;才識不稱，或失唐聖宋賢之義。讀者展卷尋繹，必有以匡我;學術天下公器，當跂而望焉。

於京西青龍湖二〇一九年六月曾祥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