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如夢

在我們這個小鎮(zhèn)，每年我要安葬大約一二百名死者，此外還有幾十人火化。我代售棺柩、墓穴、骨灰甕，附帶供應墓石和墓碑。如果客人需要，我也代訂鮮花。

除了這些有形商品，我最主要的一項業(yè)務是殯儀館服務。殯儀館面積一萬一千平方英尺，是一棟很講究的建筑，精美的護墻板和天花線，粉刷成淡雅的色調。全套設施經(jīng)過重復抵押，貸款要到下個世紀才能還清。交通工具包括一輛靈車、兩輛弗利特伍德牌轎車和一輛深色車窗的小型貨車，最后這輛車，價目表上稱之為服務車輛，但鎮(zhèn)上的人都管它叫“死亡馬車”。

至于服務項目，過去釆用一條龍標價法，客人很方便，只要單選一項就行。那是個大數(shù)字。現(xiàn)在不同了，按規(guī)定，服務項目必須逐條開列。價目單長得不得了，一行一行，密密麻麻地列出項目、價格和編號，以及斜體字標出的棄權項目，看起來如同菜單或西爾斯百貨公司的商品目錄。有時還須加上一些聯(lián)邦政府的規(guī)定；比如出車路線或后窗除霜什么的。大半時候我一身黑衣，提醒鄉(xiāng)親們這是什么場合，大家不是來閑聊的。價目單底下仍是一個大數(shù)字。

生意正常的年頭，營業(yè)額接近百萬，其中的百分之五，差不多就是盈利。鎮(zhèn)上唯此一家殯葬商，我的生意穩(wěn)如磐石。

市場的規(guī)模是通過所謂“原始死亡率”來估算的，原始死亡率就是每年每千人中的死亡人數(shù)。

做個簡單說明吧。

假設有一個巨大的房間，你讓1000人住進去。一月份，你關門離去，留下充足的食物和飲水，以及彩電、雜志和避孕套。這1000人中，按年齡分類，占較大比重的應是嬰兒潮一代及其子女，他們平均每人1.2個孩子。每7個成年人中要有1個老人，他們如果不是在這個大房間里，就可能是在佛羅里達或亞利桑那，或是在老人院——這些你盡可以隨便想象。這群人中有15名律師，1名信仰治療師，36個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1名錄像師，若干有執(zhí)照的技術顧問，外加1名特百惠經(jīng)銷商。剩下的不外乎上班族、中層管理人員、退休者和游手好閑的待業(yè)人士。

現(xiàn)在來看看變化是多么神奇吧：到十二月底你打開門的時候，活著出來的差不多只剩下991.6個人。其中260人已經(jīng)轉行賣特百惠了。減少的那8.4人就是原始死亡率。

還有另外一種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在8.4名死者中，三分之二是老人，百分之五是兒童，剩下的（不到2.5人），是正當壯年的嬰兒潮男女——不是地產(chǎn)經(jīng)紀便是律師——其中1人毫無疑問已在這一年里當選公職。再具體點來說，8.4人中，3人死于腦動脈或冠狀動脈的毛病，2人死于癌癥，各有1人死于車禍、糖尿病和家庭暴力。如果還會有少許變化，那就是意外或自殺了，最有可能出事的是那位信仰治療師。

保險圖表和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中最常和最明顯地被省略的，是每百名出生者的死亡人數(shù)，這個數(shù)字我稱之為“大數(shù)”。長期來看，“大數(shù)”固定在……百分之一左右。如果“大數(shù)”列在圖表上，就會被稱作“預期死亡率”，那樣的話，人們就不會有興趣再買任何期貨了。但這是一個十分有用的數(shù)據(jù)，含義深遠。也許你想據(jù)此籌劃一生，也許你將因此感到和其他人之間的親近，也許它讓你焦躁難忍。百分之一的預期死亡率，不管其意義何在，你都能據(jù)此計算出我們這個城鎮(zhèn)有多大，以及為什么它能為我提供這么一份盡管難以精確預估但卻十分穩(wěn)定的生意。

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并不偏重于一星期的某一天或一年的某一月，也沒有哪個季節(jié)顯得特別。星辰的運行，月亮的盈虧，各種宗教節(jié)日，皆不預其事。死亡地點更是草率隨便。在雪佛萊車里、在養(yǎng)老院、在浴室、在州際公路上、在急診室、在手術臺上、在寶馬轎車里，直立或躺著，人們隨時撒手西歸。雖然由于我們一向重視生命，為了挽救生命不惜動用一切手段和設備，而使死亡常常發(fā)生于某些特定場所——如康復病房，以及條件更好的重癥監(jiān)護病房——但毋庸諱言，死者對此毫不在意。在這個意義上，我埋葬和火化的那些死者與過去的死者并無二致，對他們來說，時間和空間已變得全然微不足道。事實上，意義的喪失正是重大事件即將發(fā)生的頭一個明確跡象。接下來，他們停止了呼吸。就此而言，“胸部槍傷”或“休克和損傷”，肯定比“腦血管意外”或“動脈硬化”更緊急，但是，無論死因為何，沒有哪一種死因比別的死因更不重要。死，只要任何一種死因便足夠。死者還能在乎什么？

同樣，死者是誰亦無關大局。說“我沒事，你也沒事，只是他死了！”對于生者，這是一種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