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謎式寓意：阿列克謝耶夫與楊柳青年畫中的多重世界

姜彥文

1907 年 5 月 30 日，俄國學(xué)者瓦西里·米哈伊洛維奇·阿列克謝耶夫（Василий Михайлович Алексеев，中文名：阿理克，1881—1951）與他的法國老師、漢學(xué)家�，敿~埃爾 - 愛德華·沙畹（Emmanuel-èdouard Chavannes，1865—1918）一同乘火車，從北京趕赴天津，隨后沿大運河乘舟南下，來到楊柳青。他們走進一家年畫作坊，讓店主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外國人不僅會說中國話，還能用行話說出年畫的內(nèi)容。

而年畫上那些充滿象征意義的圖畫和文字，卻總是讓他感到困擾。很多年后，阿列克謝耶夫回憶說：“即使是見多識廣的中國讀書人，也很難參透民間年畫的寓意”，甚至“必須費一些周折，四處打聽求教，才能將畫解釋清楚”。于是，揭開這些寓意的謎底便成為這位擁有著“不知所措的好奇心”的旅行者的學(xué)術(shù)理想。

一百多年后，同樣的問題落在今天的我們的身上，但情況似乎并沒有變得更好。隨著時代的變遷，年畫幾乎退出了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甚至其制作技藝都成為需要搶救和保護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一些留存至今的古版年畫和雕版成為博物館的藏品或收藏家的玩物，普通民眾早已難得一見。即便偶然得見，或只知大概，或一臉茫然。如何觀看，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

本文將以阿列克謝耶夫的年畫調(diào)查、研究為線索，以楊柳青年畫為例，討論一種觀看圖像的視角——寓意。這里的寓意是廣義的，包括與畫面有關(guān)的所有修辭，比如借代、象征、比喻、聯(lián)想、夸張等。就中國年畫而言，每一幅圖像背后都有寓意（圖必有意，意必吉祥），而且是多層面的，并由此構(gòu)成了一個年畫中的多重世界。

20 世紀初的楊柳青年畫

直到今天，我們?nèi)匀豢梢栽诎⒘锌酥x耶夫的日記中，感受到這個當時只有 26 歲的年輕人初到楊柳青時的興奮與感動。他這樣寫道：“說實在的，我不知道世界上哪一個民族能像中國人民一樣用如此樸實無華的圖畫充分地表現(xiàn)自己。”

每次讀到這段話，筆者都會感動。阿列克謝耶夫為什么可以做到“直視”甚至熱愛中國的民間文化，這似乎與他的成長密切相關(guān)。李福清（Борис Львович Рифтин / Boris L. Riftin，1932—2012）是阿列克謝耶 夫的學(xué)生，在他看來，阿列克謝耶夫一直非常重視“中國的大文化與小文化”問題。所謂大文化，指的是高雅文化，可以在古典文獻中得到最鮮明的體現(xiàn)。小文化，則屬于不識字和半識字的文化，其表現(xiàn)形式主要是民俗、戲劇、題字、各種宗教等。阿列克謝耶夫的貢獻在于他不僅沒有鄙視小文化，還從底層民眾的生活中看到了中國文化的深厚積淀，并將其作為中國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豐富多彩的民間年畫正是小文化的絕佳代表。這也難怪他來到楊柳青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

楊柳青位于天津市西，因盛產(chǎn)楊柳得名，自古風光優(yōu)美，水運發(fā)達。因其“漕運碼頭”的性質(zhì)，楊柳青商業(yè)與手工業(yè)皆極為興盛，市肆縱橫，街景殷繁，有北方“小蘇杭”之稱。楊柳青年畫始于明，盛于清，從業(yè)者甚多，有“家家都會點染，戶戶皆善丹青”之譽。其題材廣泛，內(nèi)容多樣，表現(xiàn)了勞動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充滿濃厚的生活氣息，并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

楊柳青鎮(zhèn)是年畫生產(chǎn)最為集中、實力最強、水平最高的產(chǎn)地，包括戴廉增、齊健隆在內(nèi)的幾家大畫店均開設(shè)于此地。楊柳青民間有這樣一句童謠：“廉增、美麗、廉增麗，健隆、惠隆、健惠隆”，說的即是由戴、齊兩家畫店的后人分設(shè)出來的多家畫店。此外，包括南鄉(xiāng)在內(nèi)，較為知名的畫店還有：憲章號、亨通號、松竹齋、愛竹齋、華茂號、李盛興、榮昌號、福慶隆、博藝林、義盛和、萬盛恒、和茂怡、張義源、增華齋等。

僅從已經(jīng)發(fā)表的阿列克謝耶夫在楊柳青購買的年畫來看，已包括上述不少畫店的作品。這次收藏，堪稱是對 1907 年楊柳青年畫的一次集體檢閱。“年畫的形態(tài)、清晰明快的畫面、三千年傳統(tǒng)的延續(xù)、絢麗的色彩及其奇妙的構(gòu)思讓我驚訝不已”，在感嘆之余，他又強調(diào)說，“不了解中國文化的人絕對不可能理解畫面的內(nèi)容”。

阿列克謝耶夫的未竟之作

阿列克謝耶夫?qū)τ谀戤嫷呐d趣始于 1898 年，那時候他還是圣彼得堡大學(xué)東方系一年級的學(xué)生。他在一個學(xué)習(xí)漢語的學(xué)生手中見到一幅年畫，但“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上面的圖畫和文字的含義”，于是便詢問了在大學(xué)任教的中國老師。得到的回答卻是：“這是粗人所為，我不愿意在大學(xué)見到這類東西。”

此畫是俄羅斯植物學(xué)家科馬羅夫（В. Л. Комаров，1869—1945）于1896 年至 1898 年在中國東北考察時的收獲。后來這幅畫由阿列克謝耶夫收藏，他還在畫上題字記錄了此事：“此畫于 1898 年到 1903 年間給我?guī)�來許多困惑。”在當時的阿列克謝耶夫看來，圖畫的內(nèi)容非�！安豢伤甲h”：“一個長著夸張、畸形額頭的老者騎著一只梅花鹿。旁邊是圓頭圓腦、兩頰紅潤的稚童手持錦匣，一股青煙自匣內(nèi)繚繞而出，不知是什么東西在煙霧中拼命奔跑。其中一個孩童用帶子牽著一只身上壓著銅錢的巨大蟾蜍，另外兩個同前面兩個一樣涂脂抹粉的孩童擺出這樣的姿勢：一個拿著錦匣，另一個舉著一朵花。”

后來阿列克謝耶夫也有機會來到中國，并走上購買和研究年畫的道路，且如此癡迷，應(yīng)該與他想要解決自己的困惑直接相關(guān)。因此，在收集的同時，他對這些年畫的內(nèi)容與含義，以及使用規(guī)范做了大量的記述。如有不明之處，則要向先生或坊間畫工請教畫中的含義，然后把這些含義記在紙條上，貼在年畫的右邊，以防忘記。不僅如此，他還在旅行前后請他的中國先生對這些年畫進行解釋，并將其命名為“粗畫解說”。如今這些重要的文獻資料多收藏在俄羅斯的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和科學(xué)院檔案館圣彼得堡分館，另一部分藏于俄羅斯宗教歷史博物館，臺灣學(xué)者楊玉君對其進行了整理，并將其稱為“不慍齋筆記”。

根據(jù)李福清的記述，對于民間年畫，阿列克謝耶夫最感興趣的就是其寓意特征。這里面最為明顯的當屬諧音和雙關(guān)的方法。他甚至準備著手寫一本名為《中國民間年畫上的謎式寓意》的書，并撰寫了提綱。此書第一部分計劃發(fā)表“8 張大尺寸和 30 張小尺寸寓意畫，嚴格按照科學(xué)的方法對一些年畫的寓意進行解讀”，“第二部分對每張畫進行最為詳細的闡釋，原因是除了寓意之外，還有許多日常生活和神話內(nèi)容需要介紹”。阿列克謝耶夫充滿信心，而且意識到此書的價值：“這是一部學(xué)術(shù)著作。迄今為止尚無這樣的中國研究論著�！�

此書計劃由序言、一字寓意、兩字寓意、三字寓意和四字寓意幾部分組成。接下來應(yīng)該是簡化式寓意，而后是與描述式寓意、構(gòu)圖寓意和簡單寓意相關(guān)的日常生活，最后是復(fù)雜寓意。

遺憾的是，此書并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