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節(jié)選

番外：迷宮

想不起來是怎么發(fā)生的，我曾在生命的某個時刻身處在一座迷宮里。沒人強迫我進入，也沒人告訴我該怎么做，更沒人幫助我離開。剛進入迷宮之初，我只是觀察四周。我邊走邊看，驚嘆這阻擋我看到遠方的代達羅斯的高墻。為了區(qū)分每一段新的墻體，我不得不小心地前行，并對出現(xiàn)在眼前的部分贊嘆不已。剛進入迷宮時，我非常興奮，急不可待地從一個部分走到另一個部分，探索每一條通往死胡同的小路，每一步都是一個發(fā)現(xiàn)。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意識到情況不妙，這座迷宮不是個旅游景點，不是一個供人探索的神秘之地。我被困在其中，無法找到出路。這是一個讓我無法接受的陰暗且沮喪的事實。于是我沉浸在內心的獨白中，試圖說服自己，所有這些不過是個玩笑，很快我就能從這個被遺忘的夢境里出去。在徒勞的轉圈之后，我感到疲憊不堪，我把外衣鋪在地上就睡著了。醒來之后，我又開始了尋找出口的奮戰(zhàn)，全部的希望是在下一個轉彎處，或再下一個轉彎處，或在接近迷宮出口的地方，命運把我從謎團中釋放出來，引導我擺脫困境，走向外部世界，走向真實人生的大門。

我的希望在每天中午膨脹，我在一股內在動力的推動下渴求一個樂觀的結局，但隨后開始絕望，并在疲勞中崩潰。一開始，我還能憑直覺感受到早晨、中午或晚上，慢慢地我喪失了分辨時間、日期和季節(jié)的能力。我的探尋在不間斷地進行著，但我能遇到的只是迷宮新的部分，這迷宮像一個令人恐懼的巨大旋渦，讓我迷失了方向，或把我?guī)Щ氐绞及l(fā)點。我被無止境的重復弄得暈頭轉向，我機械地行走著，每到達一段墻體的轉角，我的心就狂跳起來，我充滿信心，出口在等待著我，它就在我的邊上，我只是不能從一米外的地方看到它。有條理的思考和不斷重復的歇斯底里合并成為一種無法言傳的恐怖，我想怒吼著毀滅這個將我捆綁在它體內、令我無法呼吸的巨大怪物。在迷宮里，我從來沒有

感覺到饑餓和干渴，所有的感覺都處在一種神秘的中空狀態(tài)。我每分每秒都在不斷嘗試，不停地尋找迷宮的出路。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目標、一種堅持，而是我的全部生命、我生命的出口。

在迷宮中，我從沒遇到過其他人，我始終獨自一人，我唯一的伴侶是投射在路上的影子。在很長一段時間，找到出口的巨大快樂替代了對之前人生的懷念，我已經(jīng)蛻變成一只毫無思想、只是尋覓出口的動物。但之后，當我每次把外套鋪在新走到的路面時，就會回想起那些被我拋在身后的陽光和甜蜜的黑夜、冷熱、食物、交談、噪聲以及所有我認識的人。我開始想念所有這些，追憶起這些人和他們所做的事，他們的聲音、皮膚和頭發(fā)，以及所有那些人類的習慣。當我在回憶的疲勞中閉上眼睛，我夢見了火上的煙霧和那條我似去非去過的小河的水流；在一個遙遠而炎熱的中午聽到從遠處傳來的笑聲；以及那個還未成長起來的孩子。盡管憤怒并且疲憊不堪，但我繼續(xù)在尋找。

不知道已經(jīng)在迷宮里面待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月，也許是幾年，可我始終抱著有一天將獲得自由的興奮和快樂開始新的行進。但漸漸地，我開始感到疲勞，那種每次激勵我重新開始的力量消失了。我拖著身體和靈魂前行，我的速度在減慢，步子越來越小，越來越緩慢，永遠都不可能找到出口的恐懼逐漸在眼前清晰起來。迷宮是用一種很緊實的材料建造而成的，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材料。圍墻極其堅固，冰冷而且原始，觸摸墻壁，我無法確定是水泥、木材還是鋼鐵，觸覺沒法給出確鑿的答案。過了很久當然我無法算出到底是多久，我內心祈求著有個人出現(xiàn)在面前，我向創(chuàng)造了這座怪物的造物主跪求賜予我一個同伴，這樣在迷宮中的監(jiān)禁不至于令人無法忍受。但是不管是同伴，還是來訪者，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沒有任何聲響、嘟囔聲、人影、回聲，連一點兒活人的跡象都沒有。迷宮里除了設計精巧的走道和錯綜復雜的分支之外，在很多地方都建有柱廊，像是一片片通往無數(shù)條令人恐懼的狹窄通道前的綠洲，到了后來卻使情況越來越糟糕，令我越發(fā)感到恐懼，混亂感也逐漸增加，好似陷入了通往冥界的深淵，我哀求讓自己返回到正常的路上。

有時候我會想，建造這座具有奇妙的道路分布和區(qū)域規(guī)劃、擁有令人贊嘆的復雜性和獨特性的迷宮的人一定是個不凡之人，這樣的建筑不可能出自普通人類之手，背后一定隱藏著某種超能力。迷宮的通道有寬有窄，一開始還比較容易辨認，后來就越來越難，不過那時我已經(jīng)不管那么多了，只是像個人肉機器般橫掃而過。很多次為了忍受這種非難，我構想出各種情節(jié)和故事來解釋這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實，找尋它的合理性。我想象一切都不是真實的，自己身處在一個夢境的中央，不久之后這一切就會結束，從斷開的部分回到真實的生活；或者想象我是某項測試人類本性的試驗品之一，目的是了解人類忍耐的程度。我被監(jiān)視著，忍受著，直到大腦被絕望吞噬。而徒勞地計算時間的愚蠢舉動導致我?guī)缀醑偪瘢�有段時間我完全放棄探尋出路，只是坐在地上，目光空洞，渾身發(fā)抖并發(fā)出一種奇怪的不真實的聲音，就像只被宰殺的動物，又像在世界末日前那種無能為力、驚恐萬分的樣

子。但這種時刻很快就過去了，我又繼續(xù)尋找出口。

在迷宮里待了也許兩年，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后，我成了一團充滿著記憶和混亂的亂麻，不管是對不幸還是對自由的堅持，都變得毫無意義。還有段時期，我變成了一個充滿攻擊性的、把毀壞面前的一切作為唯一目標的瘋子，我瘋狂地叫著，踢著墻，用手甚至用頭去撞擊阻礙我的任何東西，我想打碎每一樣物品，毀滅一切，直至找到出口。但不久之后，我的身體出賣了我，走過無盡的通道、拐角、柱廊，一次次又回到原地，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厄運，癱倒在地上沉睡而去。

很多年過去了，我被囚禁在迷宮里長達十多年還是一百年，我無從了解。我成了一個沒有希望、茍延殘喘的魂魄，一個幽靈。但我還是像一個盡忠職守的人那樣，每天從頭開始尋找出口。出口一定在什么地方，所有的迷宮都有出口，我的這座也不例外，一定隱藏在什么地方，這是讓我繼續(xù)找尋的唯一希望，我決不放棄。我給自己打氣：沒關系，從頭開始，最終一定會找到的！我也曾想過或許在找尋的時候哪里弄錯了，或許是方法不對，或許不該直走，或是不該穿過那條通道。于是我試圖倒著走，由于不習慣這樣走路，我的步伐變得更慢了。我用手去觸摸每一段新的路面，每一個柱廊，期待用這種新的方式讓我更快地接近出口，但我很快就被這種辦法弄得筋疲力盡。隨后在嘗試了上千種方法之后，我明白自己永遠找不到出口了。我放慢腳步，最后在一條寬敞的通道上停了下來，在嘗試了這么久的努力之后，我第一次不再對找到出口抱有希望。當這個悲傷的想法出現(xiàn)之后，我沒有捶胸頓足，而是把外套脫了下來掛在對面的墻上。我在路邊做了一張床，這樣當我躺下的時候就不會被堅硬的地面硌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