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海力布
海力布是個遺腹子。在他還懷在阿媽肚子里的時候，他的阿爸上山挖藥材，被開春之后冬眠出洞的一只黑熊瞄上了。阿爸當(dāng)時運氣很好地發(fā)現(xiàn)了一株長在樹下的七葉參，正喜滋滋地彎著腰拿镢頭去刨， 一邊估量著這支參在土底下會有多長的須尾，挖出來能賣個什么樣的好價錢。他想得眉開眼笑的時候，黑熊踮著腳尖兒不聲不響摸到他背后，一巴掌把他打得連翻幾個跟頭，口里鼻里耳朵里都流出鮮血。阿爸在地上痛苦掙扎，想要逃命。黑熊悶聲不響地?fù)渖先�，連撕帶咬， 眨眼的工夫就把阿爸生吞下了肚。
那支阿爸遺下的七葉參，幾年后參葉上長出了點點的血痕，參形長得跟阿爸一個樣。這是海力布長大后聽山里的挖參人說的。
這是一個背靠大山的小村子，古往今來，野物吃人的事情從來都不算稀奇，年年都要有幾個進山砍柴挖藥的大人孩子被老虎豺狼黑熊咬了喉嚨吃了肉。村子里的幾個好獵手，也曾經(jīng)打死過老虎捕獲過狼，可是山太大了，林子也太深了，藏幾個野獸在林中，就像一把芝麻撒進了一囤麥子里，想找出它們難上加難，靠村里寥寥幾個獵人，不可能把兇暴的野獸們趕盡殺絕。村里百姓和山中野物們的仇恨，就這么世世代代結(jié)下來了。
海力布的阿媽挺著個大肚子艱難度日，吃用什么的全靠村里鄉(xiāng)親們幫忙接濟。海力布出生那天正是深夜，屋外大雨瓢潑一樣倒著，屋里熱心腸的嫂子大媽聚了一地。隨著屋外一個炸雷“嘎啦”地劈過，海力布的阿媽渾身一抖，嬰兒嘩地沖出母腹，哇哇大哭。據(jù)村里大媽們回憶說，海力布出世時的哭聲之響亮，把屋外的雨聲雷聲都蓋住了。人們看著這個滿身通紅、肉蛋一樣結(jié)實、不住地舞胳膊揮拳的孩子，都預(yù)言說，小娃娃長大了肯定是個力大無比的好獵人。
海力布叼著阿媽的奶頭子長到半歲左右時，噩運又一次降臨到他的身上。有一天，阿媽拿布帶把他拴在背后下地鋤草，草太密啦，苗兒都要被雜草吃光啦，阿媽看著心里著急，一直干到太陽落山分不清苗兒和草才回家。結(jié)果，阿媽走到離村不遠(yuǎn)的山坡上，無巧不巧撞上了一只饑餓的老虎。阿媽一見到遠(yuǎn)處的草叢里忽然冒出那個斑斕活物，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她渾身一哆嗦，撒腿就往村里跑。自己被老虎吃掉也罷了，懷里的嬰兒才半歲，無論如何也要留下這條根啊。可是阿媽忘記了，人再跑得快，哪里能夠趕上老虎的速度快！老虎追著阿媽三跳兩跳，眨眼工夫已經(jīng)把一股腥臭的旋風(fēng)卷到了阿媽的后腦勺上。阿媽急中生智，扯下胸前捆住海力布的帶子，使出了全身力氣，一抬手把嬰兒高高地拋到了路邊的谷草堆上。幾乎在此同時，老虎撲倒了阿媽，一爪踏碎了阿媽的肚腹，一口撕開了阿媽的頭皮。老虎吃飽了肚子，大搖大擺而去，把谷草堆上的海力布忘在腦后啦。阿媽是用自己的命換來了海力布的命。
老虎走了，天黑了，狼群嗅著血腥味趕來了。狼沒有揀拾到老虎吃剩下的尸骨，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谷草堆上肥肥嫩嫩的嬰兒。草堆很高， 狼跳起來也撲不著，怎么辦呢？它們可遠(yuǎn)遠(yuǎn)比老虎狡猾，互相使一個眼色之后，彼此心領(lǐng)神會了，走開去團團圍住了草堆，用爪子刨，用嘴巴拱，一心一意要把高高的草堆弄得塌下來。
活該海力布命大，碰上村里的孩子趕�；丶�，他們遠(yuǎn)遠(yuǎn)聽到嬰兒的哭聲，又猜出狼群的陰謀，嚇得魂飛魄散，飛一般地奔回村子報信兒。人們于是趕過來，點起火把，敲起銅鑼，齊心合力驅(qū)走狼群，這才爬上谷堆救下了海力布。
孤兒海力布成了全村人的孩子。從半歲長到大，他喝的是百家奶， 穿的是百家衣。媽媽們把他抱在懷里喂奶時，想到他的命這么苦，身世這么可憐，不由自主地就要對他多疼愛一些，喂奶的時間比自家孩兒還要長。海力布從小一直吃得足，個子比同齡的孩子都要高，力氣也比同齡的孩子都要大。他被村子里最好的獵人收為徒弟，五歲開始學(xué)習(xí)拉弓射箭，六歲能夠用獵刀宰羊，七歲把狐貍攆得滿山遍野逃竄， 八歲就用陷阱逮住了一只豺狼。他在阿爸阿媽的墳前發(fā)誓，要當(dāng)村里最好的獵人，為慘死的爸媽報仇，也為村里養(yǎng)育了他的鄉(xiāng)親們保一方平安。
十八歲，海力布長成了一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有一天他背著弓箭在山中打獵，路過一條溪流，看見有一條細(xì)細(xì)長長的小白蛇盤在山楂樹下睡覺。白蛇的腦袋歪著，尾巴卷著，透明而濕潤的皮膚薄得吹彈即破，皮膚上還長出一道一道漂亮的花紋，淺紅色的，寶石一樣的閃著光亮。海力布不由得在樹下停了停腳步，心里想，多漂亮的小東西�。∷麤]來由地對這個嬌嬌小小的生命有了一種憐愛，在它旁邊站了好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從它身邊走過去，生怕驚動了它的睡夢。
就在他踩著石頭跨過溪流不久，天空中陰云一閃，有山鷹飛過的影子。海力布忽然想起山楂樹下的白蛇，心里驟驚，即刻回頭�？墒且呀�(jīng)晚了，敏捷的山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獵物，俯沖下來，一伸爪子，把熟睡的小白蛇緊緊擄在爪間，騰空飛去。天空中留下小白蛇哀哀的哭喊聲：“救命！救命�。　�
海力布想也沒想，把弓箭抓在手里，拔腿直追，蹭蹭蹭地攀上山梁，揀一處空地站住，瞄準(zhǔn)了山鷹的翅膀，拉弓搭箭。只聽“颼”的一聲風(fēng)響，利箭直指藍(lán)天，不偏不倚射中山鷹的翅膀根兒。山鷹負(fù)痛， 不由得在天空里打一個滾，爪子間的白蛇掉了下來，落在那棵山楂樹的樹杈上。
海力布急急地奔下山坡，三把兩把地爬上大樹，從樹梢枝上取下了那條奄奄一息的蛇。他把蛇托在手里細(xì)看，只見它閉著眼睛昏迷不醒，嬌嫩的身體被山鷹抓得皮開肉綻，血跡斑斑，軟耷耷的像一條白繩，只在七寸處還摸得著微弱的心跳。海力布連忙脫下身上的衣服， 把白蛇小心地包住，放在背褡里。他又趕到大山的懸崖邊，腳攀著巖壁采到一束珍貴的止血草，用嘴巴嚼出草汁來，涂抹在白蛇的傷患處。
海力布把白蛇帶回了家。在它的傷好之前，他不想把它隨便拋在荒僻處，讓飛鳥走獸再一次傷害它。
海力布找了一個舊籮筐做白蛇的窩，把筐里墊上軟軟的草，筐邊纏上細(xì)細(xì)的繩，好讓白蛇爬進爬出時不要硌得傷口疼。白蛇剛到家的時候傷勢沉重，腦袋抬不起來，嘴巴也張不開，沒有力氣吞吃任何的東西。海力布就把野兔的肉煮熟了，嚼碎了，一團一團地塞進白蛇的喉嚨里。他的津液和著肉糜進到白蛇的身體，就好像他把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輸給對方一樣，蛇的元氣得到修復(fù)，體力一點點地增長，傷口也一處處地結(jié)痂，脫皮，皮膚重新變得光潔白亮，閃閃動人。
纏上細(xì)細(xì)的繩，好讓白蛇爬進爬出時不要硌得傷口疼。白蛇剛到家的時候傷勢沉重，腦袋抬不起來，嘴巴也張不開，沒有力氣吞吃任何的東西。海力布就把野兔的肉煮熟了，嚼碎了，一團一團地塞進白蛇的喉嚨里。他的津液和著肉糜進到白蛇的身體，就好像他把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輸給對方一樣，蛇的元氣得到修復(fù)，體力一點點地增長，傷口也一處處地結(jié)痂，脫皮，皮膚重新變得光潔白亮，閃閃動人。
海力布再給白蛇喂食物的時候，它已經(jīng)能夠豎起小小的腦袋，用柔柔的目光表示感謝了。它還會在海力布睡熟的時候爬到他的身邊， 靜悄悄地蜷著，或者一動不動地對他看著，仿佛聽見海力布的呼吸聲對它是一種安慰和快樂。一條白蛇竟然這樣地依戀上了救它的人，對于從小與山中野物打慣交道的海力布來說，是想也沒有想到的事。他覺得迷茫，又覺得欣慰。
一個平常的日子，海力布打獵回家，老遠(yuǎn)就見他家里的煙囪冒著煙，走近了還聞見一股股的飯菜香。海力布以為是鄰居家的大媽心疼他沒有人做飯，又到他家里幫忙來了。這樣的事情往常也有過，海力布一個半大小伙子，不會拈針動線，他的四季衣服是鄰居們幫忙做的，枕頭被褥也是鄰居們幫忙縫的。大恩不言謝，海力布把這一切都點點滴滴記在心里。所以這天他看見有人為他做好了飯，推門前就笑嘻嘻地先喊一聲：“大媽謝謝啦！”
可是門推開，家里空蕩蕩并不見人。鍋里的白氣裊裊地冒著，灶膛里的火紅紅地燃著，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四碗菜，一盆湯，一摞貼餅子，還倒上了一盅香氣撲鼻的酒。四下里再看看，地上掃得灰塵不沾，窗戶擦得明光閃亮，臟乎乎的被子衣服都洗出來了，水淋淋晾在門后邊，清爽的氣味令人愉悅。
奇怪呀，誰做這樣的好事不言不語，存心給他打謎團呢？
海力布返身出門，朝著村子的方向大聲地問：“大媽大嬸子，今天是誰到我家里為我做了這么好的事？”
鄰居們聞聲出了門，你看我，我看看你，一齊搖頭回答他：“沒有啊，我們今天沒有去過你的家�！�
這就更怪了。總不會是神仙老兒給他變出這一桌子好飯菜吧？只是，疑惑歸疑惑，海力布出門一天餓壞啦，放著現(xiàn)成的香噴噴的飯菜，不吃才是個大傻瓜。海力布就坐下來，喝一口辣滋滋的酒，吃一口熱騰騰的菜，也沒有忘記挾幾塊肉送給籮筐里的小白蛇。他邊吃邊愉快地想：要是天天都有人為他做這樣的飯，他簡直就是過上了皇帝的日子了。
結(jié)果，事情就跟海力布所想的一樣，從那天開始，他每日出門回家，家里等著他的都是熱騰騰的飯，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雜物用具。
海力布不免犯了嘀咕，覺得天天都享這樣的福，卻還不知道該領(lǐng)誰的情，實在是不妥當(dāng)。不說別的，東西吃到嘴里，用在手里，心里也不踏實啊。他就找到鄰居家大媽的門上，說了自己的疑惑。大媽仔細(xì)聽完他說的情況，歪頭想了想，兩手一拍，瞇眼笑起來：“海力布啊，你的好運氣來了！這不是明擺著嗎？一定是哪家的姑娘看上了你， 偷著為你做這些事的。”
海力布驚訝道：“怎么會呢？從來沒有哪家姑娘托人對我提過親��！”
大媽對他出主意：“傻小子，這事要弄明白很容易，明天你出門不要走遠(yuǎn)，半路上轉(zhuǎn)回家來，隔著門一看，就知道那人是誰了。如果那姑娘又標(biāo)致又能干，你娶了她做媳婦，是你的福氣呀�！�
海力布這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把村里村外見到過的女孩子都想了一遍，怎么都猜不出來會是其中的誰。第二天，他一早收拾停當(dāng)， 像往常一樣出了門去。剛剛翻過一座山頭，打到了一只野羊，就急急忙忙扛著羊兒往回趕。走到離家不遠(yuǎn)處，眼見得自家煙囪里的煙正在一團一團往外冒呢，柔柔的，輕輕的，天上翻滾的云朵兒似的。他緊張而又興奮地想，這回要把人堵個正著了。
他把打到的野羊扔在院子外，輕手輕腳摸到了屋門口，眼睛貼在門縫上往里看。他看見灶間紅紅的火光一閃一閃，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一層青煙，陽光從天窗里照進去，煙霧是半透明的，影影綽綽飄飄搖搖的。在這層美麗的光霧中，活動著一個穿白底子紅條紋衣裙的嬌小身影，灶上灶下正忙得歡勢。她年紀(jì)約摸十六七歲，皮膚水一樣的嫩，嘴唇櫻桃一樣的紅，腰肢兒柳條一樣的軟。她和面，洗菜，切肉，兩只手不停，兩條腿移來移去的像跳舞，把躲在門外的海力布看得呆了。他忍不住地從喉嚨里沖出來一聲驚呼：“哎呀我的好姑娘啊！”
那姑娘正忙著呢，被他的叫聲驟然一驚，身子一閃，白白的衣裙飄了一飄，煙霧一樣地從灶間消失了。海力布急忙推門進去時，灶里的火還在呼呼地?zé)�，鍋里的油還在吱吱地響，屋子里卻一點人影子都不見。
海力布好不懊惱啊，又找到鄰居大媽，把事情的前后過程說了。大媽笑著點撥他：“傻小子哎，心急哪能吃得了熱豆腐呢？明兒你再守著門，見到姑娘時，先別出聲，進去抱住她再說話。”
海力布隔一天又出門，心慌意亂的，本想張弓射一只老雕，結(jié)果卻錯射了一只麻雀。他干脆把麻雀扔上天去喂了那只雕，空著兩只手兒回家了。海力布自從離開師傅成為真正的獵人，空手回家的情況還是頭一遭呢。
他走到家門外，剛好炊煙又升起來了，姑娘又穿著一身白底紅紋的衣裙灶上灶下忙碌開了。這回海力布閉緊嘴，穩(wěn)住氣，一聲也不響，猛地一下子推門沖進屋。姑娘還沒有來得及醒過神，肩膀已經(jīng)被海力布的兩條胳膊緊緊箍在懷里了。她拭著推了一推，可是海力布的力氣多大呀，他箍住她身子的胳膊簡直比鐵棍兒還要硬。姑娘心知怎么掙扎都是白費勁，干脆縮在他的懷里不動了，頭低著，臉蛋兒羞得像山楂果一樣紅。
“姑娘你是誰？為什么要天天幫我做飯又洗衣？”海力布不敢太唐突，把箍緊的胳膊松開一點點，萬般好奇地問。
姑娘滿面羞澀地說：“我是山腳下東江龍王的女兒小白蛇。好心的海力布，你從山鷹的爪子下面救出了我，又幫我療傷康復(fù)，細(xì)心體貼得就像我的大哥。海力布大哥，就讓我做了你的妹子吧，讓我天天為你做飯洗衣，報答你的恩情�！�
海力布抱著小龍女軟軟的身子，嗅到她頭發(fā)里滲透的煙火味，只覺得心醉神迷，再也不舍得把懷里的人兒放開去。他扳過她的身子， 愛憐地吻著她的額頭，不容置疑地說：“不，我不要你做我的妹子，我要你做我一輩子的新娘�！�
龍女想了想，嘆口氣：“我是愿意的�？墒�，村里人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世，會不會心里別扭，從此不再登你的門？”
海力布說：“我怎么會告訴別人呢？我只會說，你是山外面過來的好姑娘，是我阿媽家的老親。”
海力布當(dāng)即拉了小龍女的手走到村子里，宣布了他要成親的消息。村里人看見了龍女的俊俏，又知道了她就是那個天天為海力布做飯的姑娘，都夸海力布的運氣好，新娘子是跟他有緣分的人。從前奶過海力布的嬸子大媽們一齊動手，就像幫自己的兒子娶親一樣，幫海力布刷房、縫衣、殺豬宰羊備酒席。全村老少吹吹打打，唱歌跳舞，歡宴了三天三夜，喜事辦得比山里山外哪一家都要紅火。
夜里睡下來，龍女摸著海力布的胸口說：“村里的人對你多好啊，親生的父母都不能夠把婚事辦得這么周到�！�
海力布溫存地?fù)е�她，把她的長發(fā)繞在手指上：“你做了我的妻子，我應(yīng)該讓你知道，我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是全村人共同把我養(yǎng)大的，村里的長輩都是我的阿爸阿媽，村里的年輕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等我將來有了能力，我要一一地報答他們。”
龍女稱贊說：“海力布，你是個有仁義的小伙子，我喜歡你這顆金子一樣的心�！�
海力布和龍女婚后的生活恩恩愛愛，男的打獵耕田收獲，女的洗衣做飯織布，日子雖然平凡，卻過得像水流一樣綿長滋潤，像白云一樣柔軟溫馨。海力布長到十八歲，從來沒有嘗過年輕女人的愛，一旦嘗到了，滋味難舍，覺得人間最大的幸福莫過于娶到龍女這樣溫柔懂事的姑娘。龍女呢，自小在龍宮里長大，雖說父寵母愛，畢竟水底世界不同凡間，人情冷暖少有體驗，一下子得到海力布的百般柔情和體貼，心里同樣感動，依戀是加倍的，就連海力布出門打獵，她的心都會跟著他翻山越嶺。
這樣幸福的日子過了不到半年，有一天海力布打獵回家，看見龍女地也沒掃，飯也沒做，一個人淚汪汪地坐在床邊發(fā)愁。海力布放下獵物逗她說：“怎么啦？不會是天上又有山鷹要來叼你了吧？”
龍女被他這一問，眼淚干脆就嘩嘩地下來了，抽抽咽咽地告訴他： “山鷹沒有來，是我的父親派人找到我了�！�
“那就請他進來呀，打酒煮肉款待他呀�！焙ＡΣ紳M心高興地搓著手。
龍女淚流滿面地說：“我父親是個壞脾氣的人，他從小就把我許給了南海龍王的小兒子，怎么能允許我私自到人間跟你成婚？今天來的人已經(jīng)傳了他的命令，要我即刻收拾回龍宮。”
海力布一聽急了，一把抱住龍女不肯放手：“我不會放你走的！我們兩個人已經(jīng)是一個身子一條心了，你要是離開我，等于拿刀劈了我的心！”
龍女同樣緊緊地抱住他：“我的好哥哥啊，我比你還要舍不下，可是父王要我走，我不能不走啊�！�
海力布說：“不走會怎么樣？”
“不走的話，父親會發(fā)起大水淹了你們的村莊和田地，會讓許許多多無辜的百姓無家可歸，顛沛流浪�！�
海力布目瞪口呆。他既不忍心讓鄉(xiāng)親受難，又不舍得放龍女回去。一顆心如同放在火上烤，油里煎，難受得千孔百瘡，破裂成點點碎片。
“小龍女，我心愛的人啊，難道就沒有一點辦法可想嗎？”海力布用額頭貼緊了小龍女的臉。
小龍女淚汪汪地看著他，猶豫很久，才說出一句話：“有一個辦法�？墒悄且�拿你的生命去冒險，我舍不得讓你邁出那一步�！�
海力布下意識地攥緊她的手，臉上的表情簡直是狂喜：“你說吧，快說！只要能夠留住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去！”
龍女說：“在西邊堯山的頂峰巖洞里有一個寶貝，是當(dāng)年堯帝治理洪水時留下的一塊石頭，名字叫作‘拉河干’。不論多大的水，遇上‘拉河干’，馬上就干涸。世上我父親最怕的就是這個東西，你只要拿到了它，就能逼迫父親答應(yīng)我留下�！�
海力布二話不說，馬上整理弓箭和行裝：“好，我這就去�！�
龍女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可是山高水遠(yuǎn)，山頂上還有看守寶貝的猛獸，千百年中從來沒有人能夠進到山洞。”
海力布摸摸她的頭發(fā)，笑了笑：“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到，因為我不能夠沒有你�！�
龍女眼巴巴地叮囑他：“你一路要小心，我在家里等著你回來��！”
海力布離開村莊，直奔東邊的堯山。打獵的人都有一副矯健的身腿，別人要走三天的路，海力布一天半就能夠走完。再加他心里惦記著龍女的安全，越發(fā)的疾走如飛，一天一夜就趕到了堯山腳下。抬頭仰望，山石嶙峋，怪崖壁立，頂峰上云霧繚繞，陡峭如筆，真是一座險峻極了的地方。怪不得龍女不放心讓他上山取寶貝，連山鷹都停不下來的地方，人要爬上去真是難上加難。
山下的人見海力布躍躍欲試要攀堯山頂峰，都走過來好心勸他：“攀不得呀，小伙子！我們當(dāng)?shù)厝擞芯湓挘簣蛏蕉福瑘蛏蕉�，堯山頂上有猛虎；堯山高，堯山高，堯山頂上有大雕。千百年中，年年都有人來到堯山，想取那山頂�(shù)膶毷�，可是他們不是被猛虎吃了，就是被大雕擄了，再不然就是攀巖失手摔死了。你沒見山腳下的墳頭連綿一大片嗎？”
海力布笑著謝了當(dāng)?shù)厝说暮靡�，說：“猛虎和大雕碰上我，就是他們短命的日子，因為我是世上最好的獵人！”
當(dāng)?shù)厝梭@訝地打量他：“小伙子，看不出來呀，你一臉忠厚相，卻是個沒魂大膽的拼命郎！”
海力布苦笑笑：“我拿到山洞里的寶石，才能救回我的妻子。堯山算什么，閻門關(guān)我都要去闖�！�
人們就嘖嘴，搖頭，眼神里露出替他惋惜的意思。
海力布拿草繩扎緊了褲腿和腰，把弓箭背在肩后，手拉著巖縫里的青藤，一腳一腳地開始往山上攀登。開始的路程還算順當(dāng)，越往高處，越是艱險，偶然扭頭一看，身下就是萬丈深淵，膽小一點的人不摔死也要嚇?biāo)馈：ＡΣ妓嚫呷四懘�，攀到峰頂處，手指摳著巖縫，身子像壁虎一樣貼在石崖上，幾乎是一點一點地蹭著上去的。
終于上到山頂，跨過了最險的一處懸崖，海力布的力氣都用光了，渾身上下被汗水浸得濕透，衣服都能夠擰出水來。他癱軟在峰頂上， 躺著歇了好一陣，元氣才一點一點地恢復(fù)。站起來往四面探查一番， 果然在一塊巨巖下發(fā)現(xiàn)一個一人多高的山洞，洞口被干枯的茅草和低矮的雜樹遮蓋著，草叢中露出一片黃燦燦的皮毛，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一只面目猙獰的大老虎。那虎的腦袋比籮筐還大，尾巴比梁柱還粗， 眼睛瞪得如兩盞燈籠，呼出來的氣息把樹木噴得搖過來，晃過去，如同狂風(fēng)掃地。海力布剛剛走近兩步，老虎已經(jīng)聞見了生人的味道，呼地一下立起身子，四腿繃直，鋼尾豎起，朝著海力布大聲咆哮，聲浪像雷霆一樣在山頭翻滾。
老虎的本意，或許是想用吼聲嚇退來人，免得它接下去再費大事。所以它吼過幾聲之后，又趴下去恢復(fù)了對來人不屑一顧的架勢。可它沒有料到海力布是個天生的好獵人，一個聽到虎吼狼嚎就興奮、就想沖上去拼死一搏的人。海力布打量了雙方所處的位置之后，佯作后退，卻借著滿山巖石做掩護，一聲不響地迂回到老虎的背后，拉弓搭箭，準(zhǔn)備伺機下手。老虎倒是靈醒，嗅出海力布到了它的背后，馬上察覺到對方的企圖，掉頭向海力布猛撲。老虎縱身跳起的瞬間，喉嚨暴露在海力布的弓箭之下，他眼快手疾，嗖地射出一箭，正中老虎喉部。這一箭力道極大，箭頭深深地扎進老虎喉管之中。老虎負(fù)痛，憑空蹦起一丈多高，山呼海嘯地對準(zhǔn)海力布猛壓下來。海力布敏捷地跳到旁邊，順手將一把箭鏃戳在原地。老虎體型龐大，眼睛看到了海力布的動作，身子卻閃避不及，落地時整個腹部都被箭鏃刺中，口中和肛門中頓時鮮血噴涌，喘息不止。海力布趁勢再往老虎腦門的位置補射一箭，老虎終于翻倒在地，一番掙扎之后，蹬腿咽氣了。
海力布使出吃奶的力氣拖開老虎，扒拉著腥臊味撲鼻的雜樹和草叢，進到洞內(nèi)。走了十米二十米的樣子，遠(yuǎn)遠(yuǎn)見到前方紅光閃爍，寶氣逼人。他閉上眼睛，靜默片刻再睜開，昏暗中的一切就清楚起來，果然看見石壁上鑿有一個凹坑，凹坑里躺著一塊通紅發(fā)亮的石頭，大小如鴨蛋一般，盈盈一握，外表白色，光滑透明，紅光是從石頭的內(nèi)里迸射出來的，巖壁四周都被這寶光映得通紅透亮。海力布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去拿石頭，卻聽到巖洞頂上有一聲凄厲的怪叫，然后是呼啦啦一陣風(fēng)響，一只通身漆黑的禿頭老雕平張著翅膀，惡狠狠地朝著他俯沖下來。洞里的地方太小，海力布蹲下身子都無法讓開，被老雕那兩只鐵勾一樣的利爪抓住了前胸。爪尖刺破海力布的衣衫，扎進他的皮肉，他感覺胸前一陣劇痛，就有兩股血流熱乎乎地淌下， 把腰帶都浸得濕了。
老雕第一個回合得手之后，不免得意，乘勝追擊，彎彎的鐵嘴直沖著海力布的眼睛啄下去。一瞬間里海力布的眼睛和老雕的眼睛靠得很近，海力布看到了老雕眼里的兇狠和老辣。它這樣奪人性命肯定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它的動作既穩(wěn)又準(zhǔn)，不容人有絲毫回手的余地。
可是老雕沒有想到海力布雖然年輕，也是一個歷練多年、很有經(jīng)驗的獵人，他勇敢敏捷，而且力大驚人。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他沒有躲避，更沒有慌張，而是迎著老雕的氣勢，借它俯沖下來的力道， 雙手卡住了它的脖子。老雕透不過氣來，雙腿亂蹬，利爪更深地刺進海力布的胸膛，疼痛使海力布撕心裂肺。但是海力布知道他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放手，只要他稍一軟弱，老雕的尖嘴就會把他的眼睛啄瞎。海力布和老雕就這樣生死對峙著，他的雙臂直直地伸著，雙手像鐵鉗一樣，拼命卡住老雕的脖子，一點一點地鉗緊、合攏，他甚至已經(jīng)聽見老雕的喉管被他卡斷時的咯咯的聲音。終于，老雕一陣抽搐之后， 身子軟了下來，翅膀也耷拉到了屁股后面，腦袋歪在海力布的手上， 像塊沉甸甸的石頭。
海力布扔下死雕，把巖壁上的寶石抓過來，揣進懷中。說來也奇， 石頭一貼住海力布的胸膛，他流血的傷口就收干了，長痂了，不再有絲毫的疼痛。這樣，他沿著來時的山道，手腳并用地爬下巖峰，回到山腳。
有見到海力布平安下山的當(dāng)?shù)厝�，驚訝得瞪圓眼睛，合不攏嘴巴， 以為自己一不小心撞上了神跡。
海力布懷揣著寶石，心急如焚地趕回山村。一路上他都在想：龍女見他拿到了寶石會如何高興；龍女的父親東江龍王為什么要害怕這塊石頭；龍女將永遠(yuǎn)留在山村跟他過日子了，他們這一輩子要生幾個孩子，房子翻蓋成幾間，院門壘成什么式樣……他手里摸著那塊寶石，腳底下一刻不停地趕路，直想得渾身發(fā)熱，心里和眼睛里都是止不住的笑。
轉(zhuǎn)過山腳，進了村莊。正是中午做飯的時候，家家戶戶屋頂上炊煙裊裊，唯獨他家的煙囪口沒有動靜。海力布心里一沉，雙腿軟軟地靠在門外樹下，連推門進屋的勇氣都沒有了。
鄰居大媽過來招呼他：“海力布啊，你還不知道吧？你不在家的這兩天，你的好姑娘被她的娘家人帶走了�！�
海力布如雷轟頂，一把抓住大媽的手：“快告訴我，來人長什么樣？我妻子走的時候可曾留下什么話？”
“來接她的人紅臉膛，手上只長了兩根手指，不像人手像蝦鉗，模樣兇神惡煞的。你的心上人走前什么話都沒有說，光是哭，不像回娘家，倒像被綁架。哎呀，海力布啊，她肯定是舍不得離開你。小兩口兒好得一時一刻分不開呢�！贝髬屨f著，疼愛地望著海力布，滿臉都是笑。
海力布謝了大媽，連家門都沒有進，轉(zhuǎn)身趕往山腳下滾滾東江邊，對著江水大聲呼喊龍女的名字。江水應(yīng)聲而動，嗚咽地翻滾起來，浪花越來越大，浪頭越來越高。不大功夫，從浪頭里涌出一個穿青衣的少女，梳著俏麗的螺絲發(fā)髻，衣服上印著一圈一圈螺形的花紋，眼皮上貼著一片一片閃閃發(fā)光的貝母飾物。她對著海力布鞠一個躬說：“獵人海力布，我是龍女的小姐妹，她現(xiàn)在被龍王關(guān)在龍宮里不能出門，知道你來找她了，讓我轉(zhuǎn)告你說，如果你拿到了‘拉河石’，就趕快用起來吧�！�
說完這句話，浪頭打一個滾，青衣少女消失不見了。
海力布經(jīng)她提醒，才想起一直揣在懷里的寶石，連忙掏了出來。紅通通的石頭把他的手心都映成血的顏色了。可是他不知道拿這塊石頭怎么用，琢磨來琢磨去，想著石頭的名字叫做‘拉河石’，不如拿繩子拴住在水里面滾著試試吧。他就把腰間的帶子解開來，拴在石頭上， 投進江水中。
奇跡發(fā)生啦！在石頭滾過的地方，江水嘩嘩地退后，退得洶涌澎湃，波翻浪沖；退得干凈徹底，杯水全無。干涸的江底就像好多年都沒有水流經(jīng)過一樣，地面板結(jié)裂開，灰白一片，死氣沖沖。大大小小的卵石層層堆疊。昔日沉沒江中的漁船殘骸四處散落，隱約可見。來不及隨水退去的魚蝦頃刻間在江底晾成了干尸，腥臭撲鼻。
海力布驚奇了好一會兒，心里才明白過來：眼前荒蕪的江底就是東江龍王的水底世界，“拉河石”把這個世界徹底摧毀了，龍王自然就害怕了。他明白過來之后，拉著寶石在江邊一個勁地走。走得快，江水就退得快；走得慢，江水也退得慢。他一時高興，拉起寶石發(fā)力地沿江飛奔，江水便拼命從他眼前后退，浪頭都來不及翻卷出來，只在水底下發(fā)出沉悶的雷一樣的鳴聲。
拉了足有十里路的樣子，江面上終于跳出來一個紅臉大漢，頭發(fā)是硬邦邦往上豎著的，像是龍蝦的須毛，手上的指頭果然只有兩根， 跟蝦鉗無二。他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海力布大喊：“魯莽的年輕人，請你別拉啦，龍王的宮殿都被你動搖啦！”
海力布問他：“你是誰？為什么要幫不講理的龍王說話？”
紅臉漢子答：“我是龍宮里的蝦總管，龍王派我來找你說合，要出錢買下你手里的這個寶貝�！�
海力布搖搖頭：“寶貝是我用生命換回來的，給多少錢我也不會賣�！�
紅臉漢子從懷中掏出兩顆明珠，每一顆都是晶瑩圓潤，大得像嬰兒的腦袋�！翱匆娏藛幔窟@是世上最珍貴的夜明珠，你有了它們，可以換回用不完的錢，娶回人間最漂亮的姑娘，一輩子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
海力布咬死說：“再漂亮的姑娘我也不稀罕，只想要我的龍女跟我回家去。
紅臉漢子故意把夜明珠在手心里盤來盤去，碰出悅耳的響聲：“年輕人啊，世上跟龍女一樣溫柔的女人有的是，可珍貴的夜明珠不是誰都能夠擁有。你失去這個發(fā)財?shù)臋C會，將來要后悔的�！�
海力布淡淡一笑：“沒有我心愛的龍女，就是金山銀山堆在面前，我又怎么能夠快樂？”
蝦總管不能把海力布說動，一個猛子扎回江底，找龍王復(fù)命去了。
海力布繼續(xù)拉著寶石在江邊走，一走又走了二十里。浩浩的江水已經(jīng)被寶石吸得快干了，兩邊陡峭的河岸都露出來了，大一點的魚兒已經(jīng)擱了淺，黑黑的魚背現(xiàn)在水面上，尾巴一甩一甩，呼吸很困難。
一個青臉老頭兒把腦袋拱出江面，蟹鉗一樣粗壯的胳膊朝海力布揮來揮去，吆喝道：“大膽的獵人海力布，別拉了，我是龍王跟前的蟹大將，你有什么要求，龍王爺請你到他的宮里說�！�
海力布心里想，可別是龍王的計謀，要把他騙到江底淹死。可是他又想，不見龍王的面，怎么能夠要回龍女呢？他就理直氣壯地跟著蟹大將往前走。
蟹大將倒不像是要害他的樣子，他領(lǐng)著海力布往前走，胳膊一直舉著，不住地左一揮，右一揮，像笤帚拂塵一樣。在他拂過去的地方， 江水嘩嘩地往兩邊分開，露出一條貝殼鋪就的亮閃閃的小路，海力布便輕輕松松踏著這條路往江底深處走。
走到水晶做成的透明龍宮前，海力布舉目四顧，才發(fā)現(xiàn)“拉河石” 的神力實在太大了，龍宮的屋頂已經(jīng)被急退的江水沖坍，墻壁也裂開了一道道的長縫，一人抱的梁柱歪歪倒倒，再也經(jīng)不住一點點折騰。難怪龍王急于求和，再僵持下去，它那把用貝母鑲嵌的寶座肯定不保。
龍王是個圓頭圓腦的白胡子老頭兒，兩邊的額角上長著兩個褐色樹樁樣的硬疙瘩，脖子上掛著長長的珍珠串，一共串著九九八十一顆珠子，每一顆都有鴿蛋那么大，顏色由淺入深，光潔圓潤。他身上的袍子是織金嵌銀的，繡著一條張牙舞爪騰飛的紅龍，被水晶宮的光線照射著，華麗得耀人眼目。他的眼睛滾圓滾圓，雞蛋一樣凸起在濃眉下。鼻子又扁又平，肥嘟嘟如一塊不規(guī)則的肉瘤。嘴巴也怪，嘴角一直咧到耳根，說起話來牙齒關(guān)不住風(fēng)，咝咝地響。他見了海力布，鼻子里哼一聲，手指頭朝海力布勾了一下，示意年輕人跟著他走。兩個人走到一個紅色珊瑚搭起來的廳堂里，龍王嘩地拉開門，一臉傲慢地說：“魯莽的年輕人，看看我宮殿里的姑娘們吧，每一個都不比我的女兒長得差，你只要看中誰，我立刻就讓她跟你走�！�
海力布一抬頭，只見廳堂里齊排排地站著十來個美人兒，穿著一色水紅色的長裙，頭上插著珊瑚雕成的花兒，每一個都是臉白唇紅， 千嬌百媚，國色天香。一見海力布露了面，她們像是訓(xùn)練好了一樣， 爭先恐后地涌上來，這個拉他的手，那個扯他的腳，飛著媚眼兒，做著嬌嬌的笑。
海力布急忙地退到門后面，一臉決絕地告訴龍王說：“你給我一個金子做的姑娘，我也不會稀罕，我只想要你的小女兒跟我走。”
龍王驚訝地問：“難道她們一個都不中你的意？”
海力布回答說：“我既然跟龍女相愛，眼睛里就再也放不進別的姑娘的身影�！�
龍王板著臉兒說：“你雖然愛我的女兒，可是你的身份低微，不配做我的女婿。我宮殿里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帶走，就是不能帶走我最寵愛的小龍女�！�
海力布說：“除了我心愛的小龍女，別的什么我都不要�！�
龍王大怒：“如果我不肯答應(yīng)呢？”
海力布把手里的“拉河石”高高舉起來：“難怪你不怕江水完全干涸，你的宮殿露出水面，在陽光下蒸發(fā)消失？”
龍王的臉黃了又紅，紅了又黃，像吃了毒藥一樣地難看。思忖良久，他才跺一跺腳，很不甘心地吩咐蝦總管：“把小龍女放出來吧�！�
蝦總管應(yīng)聲打開了偏殿的一扇門，面色憔悴、眼圈紅腫的龍女一下子沖出來，見到海力布，飛快地?fù)渖先ィ�抱緊了海力布的肩，又哭又笑地說：“我就知道你會取回寶石，會把我救出來！我最親最親的海力布，快快帶我回到你的村子吧，我離開了你，活一天都覺得比一年更長！我已經(jīng)一時一刻都等不及了！”
海力布也緊緊地?fù)肀е�龍女，親吻著她的臉，無比感嘆地說：“我終于又見到你了，如果不是心里時時刻刻想到你，我不會有力量殺死猛虎和大雕，拿到這顆‘拉河石’。你就是我的太陽，是我力量的源泉！”
“走吧，走吧，讓我們從此再不要分開！”龍女拉緊了海力布的手。
龍王看到他的女兒跟海力布如此相愛，只能長嘆一聲，揮了揮手， 算是應(yīng)允了他們的婚事。然而他的心中終究是憤憤不平：這世上愛情的力量果真有這么強大嗎？任何險阻都不能把兩個相愛的年輕人拆散？他最寵愛的、嬌弱的、從小在錦衣玉食堆中長大的小女兒，居然甘愿放棄做東海龍王的太子妃，死活要跟著這個普普通通的獵人，過偏僻山村里縫補漿洗的貧賤生活？
海力布和龍女見父王不再追究他們的過失，大喜過望，兩個人手拉著手兒朝龍王拜了三拜，轉(zhuǎn)身就奔出龍宮，一時一刻都不想在這個華美的殿堂里多待。臨走前海力布把“拉河干”送給了龍王，告訴他說，只消拿寶石朝東海的方向再滾上一遍，滔滔江水即刻就會漲回到原來的水位。
兩個年輕人剛出龍宮的大門，忽聽蟹大將從后面氣喘吁吁追了上來，邊追邊喊：“停�。〉纫坏龋　�
海力布心里一慌，以為龍王老頭兒想想又后悔了呢，一把拉起龍女，慌慌張張撒腿就跑。蟹大將在后面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呼哧地咒罵海力布：“傻小子！愣頭青！瞎跑什么呀？你的龍王爺岳父會吃了你？”
龍女一聽停了腳步，對海力布說：“我父親疼我一場，臨分手也許還有什么話要交代，回去看看再說吧�！�
兩個人就跟著蟹大將回了頭。龍王已經(jīng)站在宮殿門口等著了，一見海力布，就哼著鼻子說：“我龍王爺既然嫁女，哪有讓女兒空手出門的道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個多么吝嗇的老頭兒呢。我要好好送你們一份禮物�！�
海力布慌忙拒絕：“不不，我們什么都不要，我有手有腳，還有一身打獵的本領(lǐng)，不會讓你的女兒受委屈的。”
脾氣暴躁的龍王立刻生氣地跺起了腳：“豈有此理！我龍王要送你們東西，你竟敢不要？你瞧不起我？”
海力布哭笑不得地解釋：“你能讓龍女跟我回家，我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如果再接受你的財物，就是貪婪。人不該貪得無厭�！�
龍王憤怒地咆哮著：“不行！你今天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非要送你們一樣?xùn)|西不可！管家，把寶庫的大門統(tǒng)統(tǒng)打開！”
蝦總管提著一大串嘩啦作響的鑰匙，忙不迭地去開一把把寶庫門的鎖。龍王不無傲慢地吩咐海力布：“寶庫里的東西，你可以盡量地拿，能拿多少拿多少，喜歡什么拿什么。我既然已經(jīng)把最心愛的東西送出去了，余下來的所有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龍女一見這個陣勢，知道她的父親是疼愛她，誠心要做這件事的，就拽一拽海力布的衣袖，把他拉到一邊，小聲地說：“海力布，你看到我父親嘴巴里鼓出來的一個東西嗎？那是他含在嘴里的寶石，有了這塊神奇的寶石，世上各種動物的話他都能夠聽懂。待會兒你什么東西都不要，只要他的這一樣寶物。你是個獵人，能聽動物語言的寶石對你的用處最大�！�
龍女才說完這句話，蝦總管就恭恭敬敬把海力布引到了龍宮的第一個寶庫前。滿滿一庫都是深海明珠，每一顆都是指甲蓋那么大小，拿透明的水晶盒子盛著，層層疊疊地擱在寶物架子上。盒子里的珍珠色彩各異，有粉的，有藍(lán)的，有紫的，有黑的，更多的是潔白如玉的，它們通體圓潤，閃出柔和矜持的寶光。
龍王拈著雪白的胡須說：“珍珠是個好東西，做成首飾能把人襯得高貴，磨成珍珠粉能滋養(yǎng)人的身體，就是拿去賣錢，每顆都價值上萬。年輕人，你想要的話，張開口袋來裝吧�！�
海力布笑著搖一搖頭。
他又被蝦總管引到了第二個寶庫前。這是滿滿一庫稀世寶石，有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鴿蛋般的貓眼綠，璀燦逼人的鉆石，鮮艷奪目的紅寶石，星星一樣閃亮的藍(lán)寶石，整塊整塊未經(jīng)切割的紫水晶……每塊寶石都是價值連城，拿走任何一塊都能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海力布只淡淡地掃了一眼，就扭過頭去。
第三個寶庫，裝滿了世上奇珍藥材，從千年人參到萬年靈芝，小人兒形狀的何首烏，碗口粗的鹿茸，血一樣通紅的燕窩，高山上的雪蓮，虎鞭牛寶……享用這些稀世藥材，不光能延年益壽，還能讓獵人的身體強壯如牛。
海力布依然不置一詞。
龍王急了，臉色也不那么好看了，鼻孔里呼出兩股粗氣，甕聲甕氣說：“打獵的小子！你什么意思？龍宮里的這些寶物，你難道一樣都看不上眼嗎？沒有一樣是你稀罕的嗎？”
海力布謙恭地垂著手，回答龍王說：“父親大人，你這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是我從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是絕世的珍寶，人間的極品�？上�我是個獵人，寶物再好，卻是我這樣的人家用不上的，我拿它們回家是糟蹋了，可惜了�！�
龍王若有所思地摸一摸額角上的硬疙瘩，點了點頭，臉色緩和了一些：“唔，這么一說，我倒覺得你是個誠實的孩子�？墒亲鳛楦赣H，我總是要送給你們一樣?xùn)|西才能夠安心吧？”
海力布臉紅紅地說：“父親執(zhí)意要送，就把你嘴巴里的寶石送給我吧�！�
龍王聞言一愣，因為這塊寶石是他身邊最寶貴的一樣?xùn)|西。可是他又一想，外人如何知道他嘴巴里含著一個寶物？這一定是女兒悄悄給他出的主意。也就是說，女兒希望她的丈夫能得到這塊寶石。這么一想之后，龍王只好忍痛割愛，把嘴里的寶石吐了出來，鄭重遞給了海力布�！澳弥�吧，但愿它能幫助你們更好地生活。但是年輕人啊，你要切切牢記，無論你聽到了什么，只能你一個人心里知道，不可以告訴給身邊的第二個人聽，連你的妻子兒女都不行。如果忍不住說出去了，你的身體即刻就會變成一塊石頭，永不能恢復(fù)人身。切記切記�！�
海力布點頭致謝，拉著龍女高高興興回到村子里。
他們的生活又回到了從前的模樣：海力布日日出門打獵耕田，龍女在家中洗衣做飯。傍晚，夕陽西下，龍女倚門等著海力布?xì)w來，他們在窗臺上的一盞小油燈下享用簡單的晚餐，彼此說說這一天各自的情況，而后鋪床展被，洗洗涮涮，上床睡覺。漫漫長夜里，他們相擁相愛，年輕的身體燃燒成一塊火炭，再一點點地冷卻到天明。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生活的，海力布的父母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生活的，所以海力布和龍女同樣要這樣生活下去。
海力布一直把龍王的那塊神奇寶石揣在懷中，很長時間都忘了它的存在。好像生活中也沒有非用它不可的地方。有一天出門打獵，他忽然想起它來，就孩子氣地把寶石含到嘴里，要試試它的用處。唉呀呀，他的耳朵里高高低低、遠(yuǎn)遠(yuǎn)近近、粗粗細(xì)細(xì)、沙啞清脆……一時間灌滿了各種各樣陌生的聲音。這些聲音離奇古怪，甚至匪夷所思，可是他只要屏息靜氣，仔細(xì)聆聽，全都能夠聽懂。不但能聽懂意思，還能聽出來說話者的語氣，想象出它們說話時的神情和姿態(tài)，以及話語背后的暗喻。
海力布驚得瞪圓眼睛，四肢僵直，整個人像泥雕木塑似的，一動也不會動啦！他驚嘆地想：世界上果真有這么神奇的東西，能使人這么方便地就闖進了動物的天地，不光知道它們的動向，還能夠知道它們的隱私！瞧瞧，海力布現(xiàn)在就聽到了樹上的一對鳥兒在嘰嘰喳喳訴說的情話。
“親愛的，你的羽毛真漂亮，我特別喜歡你尾巴上的顏色，紅得像瑪瑙一樣�！�
“哎呀，你的嘴巴多甜啊，你的眼睛多溫柔啊，你這個迷死人的家伙！”
“過來！過來呀，到我身邊來，讓我用嘴巴梳梳你的漂亮羽毛！”
“你真壞……別讓我的姐妹們看見，它們會笑話我的。”“你瞧你，這有什么好害羞的呢？”
“……”
哈哈，原來世上會說情話的不光光是人��！海力布抬頭看看樹上相依相偎、幸福得要命的一對鳥兒，開心地捂住嘴巴，拼命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
走到山腰，他又聽到一只蜜蜂在對它的親戚哭訴：“昨天黑熊從樹洞里鉆出來，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我們家的蜂巢，吧嗒吧嗒流著口水爬上樹，一巴掌打死了我的好幾個兄弟，打落了蜂巢，把我們一個春天辛辛苦苦釀出的蜜糖全都舔得精光！”
親戚嗡嗡地吸著氣兒說：“真夠可恨的！這個家伙老得毛都掉了， 嘴巴還這么饞。我真想看見它早早地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