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她只見過一面。
     她是一位舊式的江南婦人，頭上扎著一帕藍白相 問的舊式方巾， 身形瘦小、蒼老，身上的衣服洗得發(fā)白，卻也干凈整 齊。
     初見她時，我分明看見她笑容背后的羞澀。接下 去，居然不見 她的影蹤，只聽得閣樓上“咚咚咚”的響聲，有人在 上上下下地跑 著，過了一段時間，她終于出現(xiàn)了，端來了一碗熱騰 騰的茶葉蛋， 原來她跑來跑去地忙，是急于煮好待客的茶葉蛋。江 南的習俗，貴 客登門時，要以茶葉蛋款待的。
     她是深山里的女人，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集鎮(zhèn) 就是她去過的 最遠、最繁華的地方�；蛟S這是她怕見生人的原因。
    第一次見到陌 生的我，競也羞赧。
     我與她只見過那一面，卻牢牢記住了這位舊式的 女子。記住的 不僅是她的笑容、她的羞澀，還有她的謙恭。
     記憶中，她倚著門框，看我們在廳堂里說話，吃 葵花子。她卻 像一個怯懦的少年，不肯與我們同坐一起，可是她卻 顯得不知所措。
     舊式的江南女子，是沒有身份與地位的，無論長 幼，即便自己 的孩子也是直呼其名的。愛人與他的姐弟們當時都呼 她為“娥”，我 竟不知如何去稱呼她，我是不忍心直呼這位母親名字 的。盡管這是 當?shù)氐牧曀住?br />     其實我如何稱呼她，并不重要，因為她不懂普通 話，我也不會 說江南的方言。倘若沒有愛人在中間翻譯，我們之間 的交流只是微 笑。微笑是她最簡潔的語言，她那淡淡的、滿含羞澀 的笑容，一直 烙印在我心里最溫柔的地方。記憶中的她，總是那么 溫和，沒有主 婦通常的那種喧囂。即便在她的孩子面前，她也低微 得像個仆人。
     從她的神色中，我可以看出她的快樂，她是想接 近我們的，但 她終沒有跨出那道門檻，只是遠遠地、微笑著看著我 們，像是害羞 的孩子。每次發(fā)現(xiàn)我也在打量她時，就又匆匆地回到 廚房，好像那 里突然又有很多的事情在等著她。
     她有兩個兒子，一個是抱養(yǎng)的，一個是親生的； 一個比較懂事， 一個相當調(diào)皮；一個是大學畢業(yè)，一個連初中都沒有 讀完；一個備 受她的偏袒，一個總埋怨她偏心。那個得寵的大學生 卻不是她的親 生兒子。對她而言，是不是她親生的無關緊要，關鍵 都是她從襁褓 中一手拉扯大的，她親眼看著這孩子一天天地長大， 這才是做母親 最值得驕傲的地方�；蛟S，當她開始承擔起做母親的 責任時，她就 沒有把他當別人的孩子。特定的環(huán)境，制約著山里人 的經(jīng)濟，生活 異常拮據(jù)，她卻將這個抱養(yǎng)的孩子供養(yǎng)到大學畢業(yè)。
    還總在這個孩 子回學校的時候，再悄悄地塞給他一些私房錢。她舍 不得這個孩子 在外面凍著、餓著。這個抱養(yǎng)的孩子，就是我的愛人 。
     她沒有讀過書，卻喜歡別人能夠多讀書，愛人一 直是她的驕傲。
    可惜她去得突然，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回報她，她就這 樣匆匆離去。
     整理她的遺物時，愛人說找到一罐剝好的葵花子 仁，她是準備 讓他捎給我的，因為她看見我特別喜歡吃她親手炒的 葵花子。愛人 把那罐葵花子仁帶給我時，我的心里，就默默記下了 這位很少言語， 操勞一輩子，卻從來沒有過怨言的江南舊式女子。
     十幾年前的初見，我只是她兒子的女友，所以不 曾稱呼她為 “媽媽”，還沒有等到我們結婚，她就猝然逝去。留 給我們的僅僅是 一張辦理身份證時多余的一寸照片，這也是她一生中 唯一的照片。
    她就是我無緣的婆婆。
     很多年以后，重拾起這段記憶，因為又是一年清 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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