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衣服
　　選自魯一凡《瓶子里的西班牙陽光》
　　“白雪公主脫掉衣服還會是白雪公主嗎？”
　　零
　　我叫西子。我今年十四歲，但是我連一米四都沒有，不只是我，這里所有的小孩都小小的。我沒看到過外面的世界。在十歲到二十歲期間，我們的身體不會生長，停留在一米左右的高度，一直到二十五歲之后我們才會開始再次發(fā)育，成為大人的模樣。這段時間我們很脆弱，不但長得矮，靈魂也赤裸地暴露在空氣中，每個人都可以被輕松地看到心臟的模樣，黑的，白的，就算穿了衣服也不能遮蔽掉。這段時期，我們叫自己小矮人。但即使這樣，我依然是其中最倒霉的一個。我的媽媽很早就走了，我不在乎她走了，可我在乎她不給我做衣服，爸爸不會做衣服，也不肯買新衣服，說太浪費(fèi)錢。爸爸是木匠，家里條件也一直不是很好，所以通常我會穿著他的衣服去上學(xué)。大家都叫我長腿西子。
　　下課了以后我喜歡走到學(xué)校外面百米開外臨街的一道長墻，那是一座被燒毀了一般的墻，有些地方已經(jīng)露出赤裸的肉，昭示著受過的傷，有些地方還耷拉著殘存的軀體，古老卻不卑微。
　　“你以為你是白雪公主嗎�！�
　　有人這樣嘲笑我，每每如此我都不說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溫習(xí)功課，聽著身邊大家一起說說笑笑，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我喜歡一個人。所以后來大家都叫我，孤僻的長腿西子。
　　其實(shí)他們并不知道，我在暗地里偷偷給自己取了一個綽號叫西老板，我以后想開一家裁縫店。
　　從他們管我叫孤僻的長腿西子那一天起，我就決定自己給自己做衣服。我不想買新布料，爸爸又有許多閑置的衣服，于是我就拿了我一直穿的那件長風(fēng)衣。
　　我一邊做衣服一邊問爸爸，媽媽為什么要走？爸爸說，你媽要做女巫，云游四方。我想了想，把邊折起來穿線：“那我就是混血兒了？”在墻邊涂料的爸爸抬起了頭，看看我，一時不知道回答些什么。
　　“別擔(dān)心，既然我是混血兒，那你也能沾點(diǎn)光�！�
　　順便來說說我爹爹，他喜歡用花粉和奇怪的米漿來涂抹墻壁，所以別人總是認(rèn)不出我家在什么地方，外墻不停地變化，有時候是吃老鼠的女人，有時候是金黃色的天空，有時候是黑色的馬蹄蓮編制成的橋梁。我問他，如果有一天媽媽回來了，那不是認(rèn)不出了嗎。爸爸說，她是巫女，到時候找不到我們，每家每戶放一把火，看看死人里面有沒有我們，自然就知曉了。
　　壹
　　我認(rèn)識西子的時間不長，我們互不往來，想到西子是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了她的小秘密。我還在思慮要不要為她保密。
　　孤僻的長腿西子，穿著爸爸的超大號風(fēng)衣，頭發(fā)又黑又亂，露出一張白凈的便秘臉。突然有一天她上課的時候穿了一件水藍(lán)珀色的小衣服，是條衣裙，剛剛好遮住腳踝，襯得潔白的皮膚更干凈了。那衣服上圖案像是手繪的，看得出衣服的質(zhì)地并不好，但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歡她身上的小衣服。
　　“還以為自己真的是白雪公主了�！迸赃叺呐�生轉(zhuǎn)過頭去，打開從來不看的磨坊書。
　　“西子，這衣服是買來的嗎？”有人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問。
　　西子愣了一下，臉還是冷冰冰的，像個幽靈一樣轉(zhuǎn)過頭說：“不，有人送到我家樓下的……沒什么，但就是莫名其妙有了一件合身的衣服�！�
　　西子家窮眾所周知，她也不可能去買來這么漂亮的衣裳，可是，會有誰給西子偷偷送了一件小衣服呢？鎮(zhèn)上的孩子們都在議論紛紛。
　　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班上不只是西子沒有媽媽，離異的，被拋棄的孩子并不少，有個男孩子叫阿陽永遠(yuǎn)都只有一身紅衣服，到了夏天的時候，為了第二天還能穿，即使出了汗也只能憋著，別人叫他臭烘烘的太陽。有一天這只太陽換了顏色，他的衣服變得整潔而且有趣，上面繪了一只小太陽，底色是淺青色的，手繪地很精致，阿陽呆呆地說在自己家的花壇下面挖出來的，當(dāng)時上面停著一只小鳥，過去沒抓著，碰翻了壇子。當(dāng)然，阿陽沒說的是，他從壇子里挖出來的不只是小衣服，還有他幾年前尿褲子時為了逃避姑媽的責(zé)罰偷偷藏進(jìn)花壇的褲子，這漂亮的小衣服也被連帶沾上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所以大家還是叫他臭烘烘的阿陽。
　　不過這下所有人都相信了，真的有一個賊偷偷地人家送衣服。大家都盼著這個賊能快點(diǎn)到自己家里來。
　　零
　　我問爸爸，媽媽以前會做衣服嗎。
　　“她哪還要做衣服，家里的錢都夠給她做一件黃金皮甲了�！�
　　我相信媽媽是個女巫，要不然我怎么會有做小衣服的本事？以前我問爸爸，為什么我們的外墻這么美，爸爸總說，相由心生，我這么美，他怎么舍得不把屋子打扮地美一點(diǎn)。所以我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我能把小衣服做得那么美，我一直沒什么優(yōu)點(diǎn)，不太聰明，生性懶散，個性又極盡孤僻，但是爸爸說，我有一顆好看的心臟，紅彤彤的。我想這是遺傳爸爸的。
　　讓我驚喜的事，做出來的小衣服不僅僅是外表好看，更散發(fā)出清澈的氣息，連爸爸都覺得稀奇。他把他舊時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給我，說都給我做衣服用，頓時像個老男孩。他說，我的寶貝做出來的衣服有一種溫良的氣息，但這并不是好事。我笑了，為什么不好？他不說話，繼續(xù)做他天馬行空的涂鴉墻。
　　這世上，只有爸爸當(dāng)我是寶貝。
　　我愛上了小衣服，開始沒日沒夜地做，為我自己，更是為了別人。我的心臟里有五顏六色的愛，我把它們都裝進(jìn)小衣服里。那個被大家叫做臭烘烘的阿陽，他心性軟糯，我給他的衣服里加了勇敢的顏色，在衣服表面繪制了一個小太陽。鄰居那個刀子嘴豆腐心不會做人的小姑娘，我做了一件青草綠的小裙子，加了柔和的顏色，如果她的性子更柔軟些，一定會更討人喜歡。還有離我家五百二十米上去三十九格樓梯閣樓上的那個每天只會彈鋼琴的憂郁男孩，我給了裝了歡喜和快樂的顏色。
　　我珍惜這些小衣服，他們裝著我滿滿的愛。我想我跟爸爸是一個脾氣，是外表冷漠但是內(nèi)心熱情的人�？砂职终f，正是媽媽忍受不了他的熱烈，才選擇了遠(yuǎn)走。
　　我想把這些愛給別人，可我不愿意就直接上去送給他們說，嗨，接受我的愛吧！想想就覺得難為情，而且這樣一點(diǎn)都不好玩，我要略施小計，我要隱藏我的身份。光是想想就覺得特別興奮，每天走出家門看到他們穿著我的衣服，心臟就好像要跳出來�，F(xiàn)在，大家都不叫我孤僻的長腿西子，我倒是有點(diǎn)想念那個綽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