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對于我的一生一定也是有影響的。但我不知道，我能否把這些往事回憶起來，編輯成一本書。每當我憶起一件事情時，總會聯(lián)想起其他幾件事情來。現(xiàn)在，我就說其中一件。那是七十年代的呂貝克，一個冬天的下午，一條起伏不平的街道上結(jié)了冰，很滑，天幾乎是黑的。豎立在每家門口的煤氣路燈只能照著門前。遠處傳來門鈴的響聲，說明有人進了那幢房子。這時，一個女仆拉著一個小男孩在街上行走著，這男孩就是我。街上像溜冰場一樣光滑，我掙脫了她的手，順著街面溜下去，越溜越快。就在快到十字街口的一瞬間，忽然，一位衣衫襤褸的婦女從橫街走出來，她手上的頭巾包著什么東西，我一時剎不住腳步，沖到她身上去，她猝不及防，被我撞倒了。我在黑暗中逃跑了。但是，我聽到盤子打碎的聲音，原來那個婦女的頭巾里包著一只盤子。我闖了禍！我停住腳步，心里怦怦直跳。女仆終于趕上了我。我說：“我不是有意的。”“她今晚沒飯吃了，”女仆說，“她的小兒子也沒飯吃了。”“你認識她嗎，施蒂娜？”“她可認識你呢！”施蒂娜回答�！八龝�來我們家告訴爸爸媽媽嗎？”施蒂娜點點頭，嚇唬我。我害怕起來。我們?nèi)�家正在忙碌，因為明天過節(jié)。這個節(jié)比任何節(jié)日都隆重：舉行化裝舞會。這天晚上，我沒有忘記黃昏時的那件蠢事，以及它帶來的威脅。上床以后，我還在傾聽著門鈴聲，擔心是不是那個婦女來了。她現(xiàn)在沒有飯吃，她的小兒子也沒有飯吃。我感到很不好受。第二天，當施蒂娜到學校接我回家時，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打聽那個婦女的事。我問：“她來過我們家嗎？”女仆想了一下，說沒有來。但她又說，那個婦女肯定會來找我的……直到晚上，我還在害怕。然而，家里輕松而熱烈的氣氛感染了我，大家都在等待舉行舞會。大廳里燈火通明，充滿了花香和不尋常的氣味。媽媽打扮得很漂亮。第一批客人已經(jīng)來到，那是媽媽的年輕女友，還有一位從不萊梅來的小姐，她是一個人來的，住在我們家里，我總是纏著她。后來，大家都化了裝，戴起假面具，但我熟悉內(nèi)情，知道那個吉卜賽女郎是誰扮的，那個紅桃Q又是誰扮的�，F(xiàn)在我必須睡覺去。但我又悄悄地起了床，穿著很少的衣服，摸上樓去�；�裝舞會已經(jīng)開始。大廳前面的那些房間都空著，舞會改變了一切，我?guī)缀跽J不出原來的這些房間。要是有人走進來，我就趕緊躲到隔壁房間去。這樣我跑遍了所有的房間。大廳里的舞會莫名其妙地吸引了我，那里金碧輝煌，傳來了音樂聲、腳步聲、人聲和溫暖的香氣。最后，我徑直來到大廳的門背后，那是冒險的，也是值得的。我看見了被柔和的燈光照耀著的裸露的肩膀，看見了像珠寶一樣閃爍的頭發(fā)，看見了像生命一樣發(fā)光的寶石。人們不知疲倦地旋轉(zhuǎn)著。爸爸化裝成一個外國軍官，頭發(fā)撲了粉，腰問佩著劍，我看了很得意。媽媽化裝成一個紅桃Q，她靠在爸爸身邊，比平時更奉承他。但是當我看到從不萊梅來的那位小姐時，就無話可說了，我只覺得她溜到一位先生的身邊去，依偎著他，但愿他不知道她是誰扮的。當時我只有七歲，站在舞廳的門后看到了這一切，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舞廳的裝飾體現(xiàn)出一種柔和、明快的風格。我后來才知道這種風格叫“洛可可”，大約十年前才從巴黎傳過來的。那些舞步，四人舞、快步舞也是從那里傳來的。每個細節(jié)都是事后從拿破侖三世和美麗的歐仁妮的皇宮傳出來的。他們揮霍無度，可是他們的社交風氣曾經(jīng)流行一時，一直流傳到我們這個德國北方的小城市。沙龍文化當時是最受人重視的。禮節(jié)后來也沒有像當時那么講究。人們常做啞謎游戲，猜謎，太太們在女友的扇子上面畫水彩畫，那些奉承她們的先生們則在扇子上寫下他們的姓名。在那個世界，人們常做文字游戲。那是一種奇特的發(fā)明，我那時還不懂，后來才從書上知道它的道理。在拿破侖狹窄的圈子里，往往有人說出一句話叫別人寫出來。這種游戲是為了發(fā)現(xiàn)誰的錯別字最少。這種市民的游戲也適合于當時的呂貝克。化裝舞會是豪華而高貴的，不僅迎合那些一直統(tǒng)治著巴黎的冒險家的嗜好，而且吸引著德國的上流社會。舞會最后總是以“活的形象”結(jié)束，那是為了展覽當天的美女和那些奉承她們的高貴男子……躲在門后的小男孩緊張地等待著，生怕看不到這些活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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