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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由翁偶虹弟子張景山先生從各類報刊上輯錄《翁偶虹文集》未編的文章，主要是翁先生寫于80年代的探討京劇等戲曲曲藝藝術(shù)的學(xué)術(shù)性散文，包括梅蘭芳的意象美學(xué)意識、高慶奎與李和曾、宋德珠及其宋派藝術(shù)，等等。評述涉及生旦凈丑諸行當(dāng)，文筆生動細膩，見解獨到，是探討戲曲的難得佳作。

丈夫絕不受人憐（代序）
翁偶虹

北京人有兩句諺語八十歲留胡子，大主意自己拿，八十歲留胡子，終歸是個男的。前者是說人到八十，留不留胡子，賣不賣老，自己決定。后者是從男女授受不親演義而來，盡管你是皤然一叟，究竟是個男的，不能和女人隨意戲謔。我是北京人，對于這兩句話，同意也不同意。同意的是：第一，老人在生活上的自主，不僅僅限于留胡子，飲食起居、待人接物，都應(yīng)當(dāng)自己做主。第二，20世紀(jì)80年代的老人，雖然是男子漢，而男女間接觸頻繁，言語上的文明與庸俗，行動上的規(guī)矩與越軌，應(yīng)當(dāng)自己選擇，不必因為留了胡子而恪守道學(xué)的枷鎖，以致外向的性格，裝出一副岸然道貌、內(nèi)向的性格，裝出一副斯文酸相。我是外向的性格，既不岸然，也不藹然。我自己給自己寫的銘語中，開頭兩句就是：也是讀書種子，也是江湖伶?zhèn)悺＜仁桥苓^江湖，間接吃開口飯的人，就會懂得有人緣兒，才能有財緣兒的謀生之道，藹然是自然的。另一方面，既是讀過書的所謂知識分子，就會記得丈夫絕不受人憐那句古話，岸然也是很自然的。男子漢嘛！為什么要受人憐？為什么要討人憐？尤其是到了老年，更討厭另一句北京的俗話惜老
憐貧。
惜老憐貧是針對不尊敬、不照顧、不孝順老人而言，本意是好的。但是，今天的耄耋老人，生活在幸福的社會主義制度下，只要不是癱瘓者或得了不治之癥、續(xù)命無絲的絕望者，為什么要請人惜老，求人憐貧？惜老是屬于精神上的，憐貧是物質(zhì)上的。精神具體表現(xiàn)于身體，物質(zhì)具體表現(xiàn)于經(jīng)濟。人到老年，身體與經(jīng)濟的儲備，若能自主大主意自己拿，既不會瀕于惜老憐貧的邊緣，還會感到丈夫絕不受人憐的自豪。
可是，身體的儲備，一半取決于老年時期，一半取決于青壯年時期。假若青壯年時無儲備之心，或縱情恣肆地忘了儲備，到了老年，那就會感到船到江心補漏遲了！假若青壯年時做了儲備，到了老年，倚老賣老，自認為寶刀未老余霞滿天……而率意施行那句圣人之言隨心所欲不逾矩，恐怕銀行里的存款連本帶利，都會一股腦兒地傾瀉而干。
經(jīng)濟的儲備也是如此。求田問舍，固是劉郎之恥；而量體裁衣，也是南齊太祖的名言。假若以千金散去還復(fù)來，逞一時之豪情，那么，待到無時念有時，便會遺終身之寒酸。我認為經(jīng)濟（具體說就是錢）是維持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根本。父子、夫妻、朋友、師生……的名稱，假若沒有感情的支撐，等于空洞洞的符號。感情的支撐與破裂，則常常發(fā)軔于錢。我親眼看到許多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妻不妻、師不師、生不生的明顯破裂與暗中芥蒂，表面上仿佛是意氣之爭，骨子里卻是經(jīng)濟之祟。這些嚴酷的事實教訓(xùn)了我。所以，我在經(jīng)濟的處理上并不是故意地自奉甚儉，待人甚豐，而是養(yǎng)成了人不憐我，我不求憐的儲備。我非到緊急時刻，絕不用兒女的錢；兒女自愿地匯寄娛老之資，我看作朋友的饋贈。兒女有所急需，我則以力之所及，減輕他們的一時拮據(jù)。朋友、師生之間，也定了個不例之例：熟知我嗜好的，贈花木或送煙、點，恭敬不如從命，一禮全收。反之，托他們買書、買花、買生活用品，多至數(shù)百元，少至幾角錢，一定要照價實付。當(dāng)然，對于寫文章應(yīng)得的稿酬，我是不客氣的，甚至有時催索。我自己這樣自主，自己拿主意，自問還鞏固了父父子子、夫夫妻妻、朋朋友友、師師生生之間的感情，休說反目反唇，暗恚暗怨，也未嘗有之。這就是我在精神上與物質(zhì)上的雙重儲備。
我吃了一輩子間接的開口飯和硯田收成，假若買房置地，總會逃不脫資產(chǎn)階級的雅號，甚至地主階級的帽子。新中國成立以前，不止七八次地隨劇團旅滬演出，每次包銀遞增，直掙到每月幾條黃魚。這些金光閃閃的黃魚，一半供給全家的生活；一半用它聽?wèi)�、聽書、買花、買鳥、買雨花石，買名竹扇股、買橄欖念珠……凡是我一時興會，喜而聚之的，不惜黃魚逐水而逝，必窮其究竟而后快。直到現(xiàn)在，我常常和兒女及弟子們說：不要留戀我過去掙錢多，想啥買啥，可是我現(xiàn)在年紀(jì)老了，包銀縱然增到幾十條黃魚，限于生理上的自然規(guī)律，既不能機而飛之，也不能車而載之，身不能去，黃魚怎能到手。現(xiàn)在我坐在家里，每月享受固定的退休金和公費醫(yī)療；偶動筆墨，還能增加收入。否則，休說黃魚夢空，恐怕還要索我于枯魚之肆了！這是我親身體會到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保護了一個下肢不良于行而上體心腦尚健的翁偶虹！
在告誡兒女與弟子們的同時，他們問到我過去的生活和現(xiàn)在的主張，我毫不隱瞞我過去的放蕩生活。我從十八歲起，用我不懂美學(xué)的感受看生活，覺得一切都是美的。我所認為的美，是以一切色相，均入眼簾，滿足我的好奇之心。心里美滋滋的美，而不是形式之美。我的好奇的生活，上至雅人深致的琴棋書畫、作賦吟詩，下至庸俗低級的聲色犬馬、吃喝嫖賭。雅也好，俗也好，我都是一視同仁，有個界限：就是獵奇而不溺嗜。雅的不必自我標(biāo)榜。單說俗的，我在青壯年時期，能喝白酒八兩、黃酒四斤，兩天兩夜不下牌桌；到現(xiàn)在，酒則滴不入口，牌則年只一摸。又因為是職業(yè)編劇，老、少、男、女演員之家，差不多都有我的足跡。那時盛行煙霞之癖，他（她）們熱誠地請我對燈吹簫，我只嘗過一次，下不為例。北京的八大胡同，王皮蔡柳，甚至土娼的蓮花河、白房子，走馬章臺，也只一次。東西廟會的花農(nóng)、鳥販，天橋的八怪、藝人，都是我的朋友。八次旅滬，眼界尤開，跑馬廳賽狗場賭臺子按摩浴室，以至咸肉莊磨鏡室八號半……我都要請識途老馬，向?qū)в^光。我之所以如此放蕩，是覺得社會上既有這些客觀的存在，就應(yīng)當(dāng)有主觀的我，閱盡一切色相。現(xiàn)在這些色相俱空，反自幸及時一睹。
現(xiàn)在認為美的一切，我也和大家一樣，愛看愛聽。雜志上的美的頭像，有人硬說不美不愛看，我認為是假道學(xué)。今年年初，弟子張景山送我兩本掛歷，一本是攝影精品，一本是半裸體的健美圖像。他不好意思地展開一觀，我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掛在我的床頭，午睡醒后，正好解困。由此引申，日常來訪的人，凡是我認為風(fēng)度翩翩、態(tài)度爽朗的女同志或男同志，總覺比招待酸腐猥瑣的人興會得多。我并不以年老而老少年之心、少年之趣；客觀的事與物，一切由我自主，自己拿主意。我的主張是過眼即空，胸中不留一物；豁然開朗，心中不滯一痕，真正滯留在胸中心里的，還是每天四個小時的寫作。
拉雜寫來，可以說是坦白從寬吧！其實，我的坦白，早已流露在常為友人寫的一首七律詩中：

百歲光陰貴忘期，養(yǎng)生何必役身軀。
花經(jīng)風(fēng)雨秋彌艷，人到衰年朗最宜。
寧靜方能抒志遠，高知從不恚樓低。
半生只以勤為友，禿筆猶織五色機。

寫詩自然要含蓄些，即以此文，為詩注腳。從注腳中，可以說明八十歲的我，還是丈夫絕不受人憐的。

1988年6月18日八十初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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