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的困惑

羅丹有尊不朽雕像《思想者》：一個坐姿男子凝神頷首，托腮沉思。這是概括出來的人類智慧的形象。只有人類，才有思想，只有哲人，才會沉思。而哲人思想者正是人類的精華。他們思考的對象是作為客體的大千世界，也是作為主體的心靈天地，是自我觀照，也是涉世品味。他們思考的方式是抽象的邏輯思辨，也是形象的藝術感悟，是哲學，也是詩。他們是自由的，是思想的主宰；也是局促的，是思想的仆役。所有的思想者都無例外地體驗過兩種情緒：豁然開朗，發(fā)現(xiàn)的驚喜；百思不解，無路的困茫。這是一切時代局中者的典型狀態(tài)。偉大與渺小，互為表里，昭示出殫思竭慮者悲壯而又執(zhí)著的面容。他們幾乎個個感嘆過時運不濟，但他們又幾乎誰都不是真正的宿命論者。因為，窮究物理搜索枯腸是他們生存的形式，他們永遠做著求解的努力，以渺小的微軀成就人類的偉大，把思考的成果連同困惑奉獻給已知和未知的后人們，因之而成就自身的偉大和不朽。

然而，這一切卻永遠伴之以生之痛苦和死之困惑。一切過去了的時日，無不屬于那個過去了的舊世界，而一切舊世界思想者的痛苦和困惑，無不長久地回旋在人類總體的記憶之中。它是一筆財富，是一個個新思考的起點，人類通過一級級困擾的階梯，走向新境界。

其實，羅丹的《思想者》的姿態(tài)，只是思想者的一般狀態(tài)，是抽繹出來的代表性類型，具體而真正的思想者類型，原是極其生動而又千奇百怪的：

孔子，在人們心目中的剪影，是手撚胡須，悵望遠水，輕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仿佛不經(jīng)意的喃喃私語，道出了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蘇軾語）的名言至理，而其潛臺詞，則道出了生命的悲涼。這悲涼之精辟所在，正是人生的自覺。自覺之后的愴然，源自于有限人生與無限追求的反差。天不假年，他甚至無法看清自己具體追求的荒謬，更無論那千古告白的私心所愿。

孔子該怎么想呢？

孟子，那個欲以王道曉喻天下，與大國君王坐而論道、神色怡然的亞圣，誤入思想者流實在有些委屈，他以王佐自命，心期平治，很有些一語定乾坤的書生夢想，然而夢歸夢、真歸真，這個富于實踐熱情的思想家，無疑早已隨戰(zhàn)國風云一同煙逝，然而他的民貴君輕的思想精華，卻化作一把無形的尺度，存入后世無數(shù)士民的心中，使昏暴之君無不聞之而膽喪，致有明太祖怒棄其書于地而曰殺之惶惶失態(tài)舉動。雖然，賤視天下萬眾的帝王專制卻在亞圣之后綿延了兩千余年，他的書意也被扭曲得面目全非，成了專制主義的理論工具。

孟子該怎么想呢？

莊子，一個手敲瓦盆、歌送亡妻的怪人。一個實際上的逃世者。他的存在只是一種象征，一則寓言，他用自己的逍遙風范和爽脫言談提示時人和后人安度苦海余生的心法兒，他是后世一大批高人、隱士和狂生的產(chǎn)婆，而這一系列人所構(gòu)成的意義，也大抵是一系列象征和寓言，雖有警世之意，但面對暴君和奴隸的世道，終歸無補、無謂、無用，生也有涯，苦也無涯。

莊子該怎么想呢？

墨子，人稱小生產(chǎn)者的代表，而他本人何曾享用過這么時髦的華冠？他義利并重，相對于那個時代來講，是個新型的俠客壯士。在攻伐中他呼吁非攻，在仇殺中他呼吁兼愛，而且以武對武、以惡抗惡，盡可能簡化思想和語言，而以身體力行警醒嗜殺成性、利欲熏心的統(tǒng)治者：士民可畏，相煎何急！他是個直截了當反對戰(zhàn)爭和仇殺的激進思想家。然而，人類的殺戮歷程并未因這一巨人的真誠和熱切而中止，戰(zhàn)爭的魔影至今籠罩在那同一片天空，而殺伐的因由，仍然是赫然在目的兩個字：私利。

墨子該怎么想呢？

荀子，他發(fā)現(xiàn)了人心的險惡，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人的競爭本能�？伤�并沒有失望，而是燃起了療救的熱情，他像基督一樣一再告誡人們，你們生來利欲熏心，你們是有罪的。但他沒有像基督一樣求告人們信仰什么虛空之物，而是強調(diào)后天學習、向善的重要，鼓勵人們重塑心靈。這的確是一個偉大的忠告。然而，無數(shù)個世代過去了，無數(shù)個治世實以治心為本的政治家、思想家，仍苦苦執(zhí)著于那片人性的荒野，在人世心靈的機巧糾纏中,證實著努力的惘然。

荀子該怎么想呢？

先秦諸子，百家紛紜，構(gòu)成了中國思想的源頭。大而觀之，他們無不以治世特別是治國為要義，無不做著文化英雄的夢。然而，細敲細考，便會恍然大悟：這些偉大的思想者實與治國者隱然兩別，治國者治世，安邦安民；思想者治心，究本究源。從這個意義上說，以法術刑賞為主旨的法家學說，實在談不上更多的中國特色，它是構(gòu)成國家的基本要素，其間差別，只在程度和分寸。那些為封建專制主義奔走呼號者的價值，已于治國者卷中充分體現(xiàn)，而此處的略去，旨在保持思想者的純粹。

隨著百家爭鳴成為歷史名詞，生活在中國皇權時代的思想者們，更為顯著的特點是寂寞的奮斗。雖說在私有制下，任何時代的統(tǒng)治思想都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但思想者的自由是難以從根本上加以剝奪的，而思想文化的超前律又往往決定著有價值思想的當時命運：與統(tǒng)治思想相抵牾而橫遭非議。于是，這又形成了另一個顯見的傳布規(guī)律，即司馬遷之所謂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偉大的思想猶如石崖上的野花，艱難而又執(zhí)拗地向后人昭示自己的存在。而作為自由思想的生身父母，一些敏感而又孤獨的時代巨人，為了在嚴酷的環(huán)境中得以生存，也為了給人類留下一點點珍貴的文化骨血，他們或效阮籍酗酒佯狂，或效陶淵明歸去來兮，或效蘇東坡灑脫不羈，或效李漁放浪形骸。這些不幸中得以茍全微軀的大幸者，較之另一些不得善終的歷史叛逆者，簡直成了后世文人士子欽羨的人生范本，而如司馬遷、徐渭、李卓吾、金圣嘆、方以智、戴名世，或觸諱，或恃才，或罵世，最終難得善終，其間較為幸運的也只如徐渭狂狷一生，窮愁以歿，而司馬遷的死因則至今還是個謎。這就是那個黑暗年月里思想者的宿命。壓抑的時代造就奇特的天才，而后又親手扼殺了他們，周而復始，構(gòu)成一部中國思想界的人才史。

舊時代殺死了這些優(yōu)秀的時代之子。正由于他們不屬于這個時代，而歷史老人則以其悠悠歲月、無限情懷，收留、擁抱著他們，并不無惋惜、不無寬容地指出他們歷史的局限和思考的盲點。

司馬遷和王充，一前一后，兩漢時期最杰出的時代思潮的制高點，他們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和昏昧的世事，分別從史學和哲學高度創(chuàng)造出人類思想的當代紀錄，可他們終于跌坐在自己曾一度大膽懷疑過的天人感應的塵埃之中，迷失自我。

阮籍、鮑敬言、陶淵明、范縝，這些黑暗和迷狂世界的 獨醒者，他們洞穿時代的目光，甚至越過了我們今人的頭頂，自謂大人先生，鼓吹無君無司，構(gòu)畫桃源仙境，倡言人死燈滅。這些驚世駭俗的言語曾怎樣或激怒或照亮了那些昏亂的歲月，然而，他們在洞穿一切之后，卻無法在現(xiàn)實世界里為自己找到一席之地，只有冥游于那杳不可確知的人間仙界和上古三代。思想者在時代的局中，前進有時也意味著倒退，這是不是更深一重的悲哀呢？

在思想者的行列，我們沒有理由冷落用形象思辨的詩人們。

李白與杜甫，一仙一圣，高揚起整個盛唐的風采，令人千載之下，心馳神往。然而百年歌自苦的定律，無論對圣還是對仙，都是適用的�？嘁鞯呐d衰詩史自不必說，即如李白的為人和為詩，究有哪些是真正使他得意的篇章片斷呢？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箇長。世人所見的詩人的快活，其實是詩人極至痛苦的幻象。有俗人讀李詩，以為他喜歡故作驚人語，醉后狂言，以夸飾為快；而稍稍留意歷史真相的人便不難發(fā)現(xiàn)，盛世悲音實際是個極普遍的現(xiàn)象，欲破解其間真意，非先破盛世的迷信不可。古之盛世之于今人，猶月球之于地球人。有幾個人能跳出為賢者諱的舊史書的框框，洞悉它的負面呢？即如盛唐而言，邊庭流血成海水和奸臣弄權于朝、路人斗狠于途的世道，有多少人佞佛、多少人信道、多少人談玄？其后的深意，恐怕不獨是時尚使然吧？而功名只向馬上取的所謂時代精神，不過是每個古代強盛民族的集體意識罷了。國強、民安原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不獨漢唐如此。而漢、唐以及明朝中道的陡然衰敗，無不是其盛世危機4444的總爆發(fā)，身處其間，敏感異常的詩心詩懷，如何消受？在以人類、人生和生命本身為慈懷對象的純粹的詩人那里，現(xiàn)世的一切痛苦都是巨大的，而一切歡樂都是虛幻的，微不足道的。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為什么？非不能也，不得也。其真正的羈絆，最終是在詩人的心里；大道所達，當非心之所愿。

李杜的困頓，也是蘇軾及其后諸如徐渭、金圣嘆、李漁、納蘭性德和王國維的。他們具有共同的詩人氣質(zhì)、悖俗氣質(zhì)，也就具有共同的與時抵牾的困頓。所不同的，首先是時代，是北宋的理學與黨爭的學術、政治空氣之窒悶，是明末世俗的糜爛和政局的昏暗，是有清一代前期氛圍的壓抑和后期思潮的動蕩。其次是因之而形成的個體差異：蘇東坡亦詩亦仕，詩詞豪放，宦海沉��；徐文長亦狂亦困，狂介蔑俗，緣狂困俗；李漁亦莊亦頹，游戲人生，蒙垢人口；納蘭性德亦聰亦頑，得天獨厚，得天獨棄；王國維亦新亦舊，詩學實學，兩得兩失。這些悟性極高的詩心獨具者，幾乎都把文學藝術當作自己的精神避難所，不期然而然地記錄著心路歷程，以成就自身獨特的人生使命，塑造著人類苦悶的象征。其間的蘇東坡、王國維則又以其身跨文學和學術兩端，而與方以智、戴名世、汪中構(gòu)成另外的意義。

這些時代的評判者們或以學悖，或以詩狂，或以才傲，抗俗抗世，又以深厚的功力、奇警的識見，闡發(fā)精義，貢獻哲思，在思想、學術的各個方面獨辟蹊徑。但在那個思想禁錮空前嚴酷的年代，仍為當政所不容，輕者為時所忌，潦倒一生；重者飛來橫禍，身首異處。

然而，另有一些杰出的思想家、學問家，也給我們留下了耐人尋味的意緒。我們收容了清代大儒阮元作為代表。這位篤誠的國粹主義學者，在他以畢生功力建立了乾嘉學派的一些不朽里程碑的同時，也在那個中西交融的年代，為我們留下了自己的不惑之惑。這位聰明的學者，沒有如當時許多泥古不化者對西學的真理之光視而不見，而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求知的興趣，寫出了《疇人傳》等著作，介紹西學和中西科技史知識，對天文學等應用科學給予充分肯定，但他同時又以慷慨激昂的傳統(tǒng)衛(wèi)道士口吻，穿鑿附會，像童稚吹牛一樣，把你的說成我的，試圖將西學的所有發(fā)明權通通收歸國有，甚至不惜到《山海經(jīng)》中找依據(jù)，以滿足中國上自君王，下至庶民中央上國傳統(tǒng)的集體虛榮心。其實，稍加分析，不難推斷，連阮元本人也未必盡信其言，而其字縫里所透出的心態(tài)究竟說明什么呢？阮元不言，我們亦不必盡言。

泱泱中華古國，數(shù)千年文明史上思想的巨人舉不勝舉，我們這里選評的人物，甚至難以概括其類型。但有心人不難從中看出兩個極為突出的特點：他們都是現(xiàn)實政治的失敗者，而在困厄中成為思想巨子；都是思接千載的智者，而又都顛躓于各自時代的樊籬前。偉大和無奈都是那樣鮮明，那樣不容置疑。

思想是最最深不可測的領地，只有兩種人才會涉足：學有專長，識見獨具，語出驚四座，如眾作者；糊涂膽大，不知深淺，終身在門外，如筆者。中國的思想史源遠流長，但這一系列思想的創(chuàng)造者們都早已作古，如何把這一長一短令人悵惘的現(xiàn)象作一勾連，使后之來者得以尋繹出思想之由來和演進之跡，我想到了困惑的題旨。我認為，困惑正是思想流變代代不已的基因。一代英哲留下了自己的結(jié)論也留下了自己的疑問，于是下一代便有了思考的基點和目標；而諸如修身之惑、生存之惑、自由之惑、性靈之惑、治亂之惑這些幾近永恒的困惑，則更是不斷生成新思想的坯基。

相對于單純的政治現(xiàn)象和權力世界，思想和人文文化的寬容性，應是其基本而又合理的內(nèi)含和要求，這一寬容性，不光針對與其他領域的關系而言，而且適用于思想界各流派本身。因為，歷史事實已經(jīng)多次證明，那些不夠?qū)捜莸牧髋梢坏┡c權勢結(jié)合，成為獨尊，也就很快蛻變?yōu)榻虠l，墮落為教鞭，喪失其作為思想和思想家的本真，雖能盛極一時，終成歷史負累，有的甚至流變?yōu)闅v史垃圾，那些隨歷代皇朝浮沉的顯學的命運即是如此。這才是思想者的真正的悲哀。

思想者應永遠有其超塵拔俗的文化品格。思想著的人類，永遠不應畫地為牢。

思想沒有疆界，沒有范式。百家爭鳴是一切偉大思想的催生劑，真理更是爭論的結(jié)晶。一位朋友說：沒有爭論的世界是冷清的世界，沒有爭議的人物是平庸的人物，我深以為然。

浮光掠影，寫下這些不著邊際的雜感，私心所愿，是希望引起朋友們閱讀的興趣。書是寫書者的思想總結(jié)，更是讀書者的思想起點。胡思亂想是讀書者較之寫書者更大的一份自由。我已試著行使了這份自由的權利，相信更多的讀者朋友理解我的苦心，并理解我的朋友們用上帝賜予的聲音（契訶夫語）所琢磨出的各自不同的叫法思想表述的通俗化、形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