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70后代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春香》；小說集《彼此》《月光啊月光》《愛情冷氣流》；散文集《仿佛一場白日夢》；電影《綠茶》原著、編��；電影《時尚先生》編劇。
百合在火車上只睡了幾個小時。她接到消息時已經(jīng)沒有飛機(jī)了，火車還是緊趕慢趕趕上的。
消息也是舊消息了。
她很恨自己。偏偏在那幾天“蒸發(fā)”了。她的心跳得很厲害。頭疼。這也不是上了火車才出現(xiàn)的癥狀，自從那天在酒吧里，她看見馮征和那個女模特接吻——
他們當(dāng)時的樣子就好像影視劇里的特寫鏡頭，回憶起來歷歷在目。兩個人相擁著，擠在窄窄的走廊里面，他們身后的墻壁涂成了藍(lán)色，上面畫著熱帶植物，花朵像猩紅碩大的嘴唇，燈光就像淋浴花灑，從頭頂上往下傾瀉光雨，那個女模特肌膚白嫩，跟棵蔥差不多粗細(xì)，仿佛正從馮征的手臂里面被剝出來。
百合看著他們。
“真的，”眼見為實，但百合卻像聽見流言似的，忍不住自問，“還是假的？”
那個模特先看到了百合，她從馮征的懷里掙出來，從另外的方向走開了。
馮征一時有些怔怔的，過了幾秒鐘，才看見百合。他慢慢走向百合，“我好像——喝多了�！彼贸鰺焷恚c上。
百合看著他的手，細(xì)長的手指，淡咖啡色，那個手指曾在她身體上面彈琴，就像她真是架鋼琴似的。他們對此都很著迷。
“醒醒吧�！崩钍缦阍�(jīng)在電話里罵過百合，“你的眼睛長到頭頂上了嗎？他對他老婆做的那些事情你不覺得可怕，可惡？你比他的老婆更可憐�！�
百合醒了過來。她沒想到自己竟然睡著了。剛剛的夢境就像一個藍(lán)色的冰冷的湖，她在湖里游動著，奇怪自己沒有腮，沒有尾巴，怎么還游得那么自如、那么快。然后，百合就聽見了媽媽的聲音：“醒醒吧。”
火車咣里咣當(dāng)?shù)厣沃�，人像關(guān)在鐵皮盒子里面，空氣有些污濁。百合下鋪的兩個男人，昨天晚上大家都要入睡時，他們喝啤酒，大聲聊天�，F(xiàn)在，正用鼾聲比賽的方式再來干擾別人的安寧。
“母病重，住中心醫(yī)院，速回�！奔垪l是收發(fā)室老頭轉(zhuǎn)給百合的，百合的手機(jī)那天從酒吧出來就扔到垃圾箱里面去了。馮征來敲門她也不開。
“你至少應(yīng)該聽聽我的解釋。”馮征說。
百合聽過。馮征的話，或者說，他的表情，很有說服力。但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他的說服力也變成了表演了，而且越來越拙劣。相反，百合看見的一切才真正是，鐵板釘釘。
整個夜晚，百合一次次地沉入到冰冷窒息的夢湖里面，再一次次地掙扎著，浮出水面。最后一次醒來時，車廂里面，光線是青色的，百合在車廂邊上的洗臉間鏡子里面看見自己，黑眼圈兒，蒼白的嘴唇。百合有些遲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媽媽看見了，會說什么呢？離家越近，她的心跳越快，跳著跳著，心跳聲跟火車行駛聲交融在一起，變成了一體，她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竟然希望火車能掉轉(zhuǎn)回頭，重新開回北京去。
“我媽媽就像個巫婆，”有一次，她跟馮征說，“我好像不管跑到哪兒，所作所為，她就全能看見似的。想騙她，門兒都沒有�！�
“都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馮征說。
“她很生我的氣�！卑俸险f。
“她會原諒你的�！瘪T征說，“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好，她也會原諒我�！�
火車站前的出租車還是一車難求。每一輛車開過來時，蜂擁過去的，都是好幾撥兒人。百合帶著個箱子，徑直走到街邊，才打到出租車。百合坐在車?yán)�，望著街道兩邊，新樓舊樓，籠罩在晨霧中間，那些柳樹、楊樹、梧桐樹，枝條在風(fēng)中伸展、搖擺。
百合想起幾年前，自己離去的那天。樹葉也是這樣青蔥，搖擺的。
百合拖著箱子往樓上走時，腦子有些暈沉沉的。也許已經(jīng)出院了。她想�？隙ǔ鲈毫�。她走到外科療區(qū)時，幾乎堅定了想法。
她跟護(hù)士打聽李淑香的名字。護(hù)士好像還沒太睡醒似的，不時地打個呵欠。她翻動患者登記簿的動作有些漫不經(jīng)心。
“沒有這個人�！彼f。
“你看仔細(xì)了嗎？再給我查一遍吧�！卑俸蠈χ蛋嘧o(hù)士說，“他們通知我時，明明說是在這里住院的。”
護(hù)士有些不高興，但又翻了翻登記簿，“沒有�！�
“以前的登記呢？能查出來嗎？”
“你問問清楚再來吧�！弊o(hù)士說完，低頭做起別的事情來了。
百合沒有手機(jī)，她看了看護(hù)士辦公桌上的電話，“我用你的電話打可以嗎？”
“這是內(nèi)線電話。”護(hù)士愛答不理的。
“你再找找看，行嗎？”百合說，“也許是弄混了，把登記牌放到別的地方了呢？”護(hù)士不理她。
“喂。”百合在護(hù)士的桌子上敲了敲。
“不可能有這樣的事兒�！弊o(hù)士不耐煩地扔出一句話來。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百合的耐性也用光了。
“給你找兩遍了，告訴你沒有這個人，你還想怎么樣�。咳绻∪思覍俣枷衲氵@樣，我們還用不用工作了？”
“什么叫用不用工作？你干的就是這個工作�！卑俸系穆曇粢幌伦犹岬美细撸南聫埻�，朝辦公室的門牌上打量，“你們領(lǐng)導(dǎo)呢？你把你們領(lǐng)導(dǎo)找來�！�
“有病�！弊o(hù)士低聲說。
“你說誰有病？”百合轉(zhuǎn)過身來，逼近護(hù)士，“你再說一句？！”護(hù)士把臉別到一邊。
護(hù)士長朝這邊走了過來，“怎么回事兒？”
“她要找一個叫李淑香的病人，我給她查了兩遍登記牌了，沒有這個病人，她還在這兒無理取鬧�！�
“誰無理取鬧了？這是你的工作，我問的都是你工作范圍內(nèi)的事情，怎么叫無理取鬧？”
“這種對待患者家屬的態(tài)度，”百合轉(zhuǎn)過頭指著護(hù)士對護(hù)士長說，“你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不管嗎？”
“李淑香是吧？”護(hù)士長沉吟了一下，看了百合一眼，“你是她親屬？”
“我是她女兒。”
“李淑香確實在這里住過院，不過，只有幾個小時。”
百合看著護(hù)士長。
“你媽媽一個星期前已經(jīng)過世了，”護(hù)士長沉吟了一下，“那天晚上正好是我當(dāng)班。”百合一下子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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