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回合肥，在一次朋友聚會上，安徽文藝出版社社長朱寒冬先生建議我，將過去的小說重新整理結(jié)集，放進作家典藏系列。作為一個安徽本土作家，在家鄉(xiāng)出書，自然是一件幸福的事。況且他們出版的作家典藏系列，從已經(jīng)出版的幾套看，反響很好，看上去是那樣的精致美觀。我欣然答應(yīng)。這也是我在安徽文藝出版社第一次出書，有種遲來的榮譽感。寒冬是我的校友，社里很多風(fēng)華正茂的編輯與我女兒潘萌也是朋友，大家一起歡悅地談著這套書的策劃，感覺就是一次愜意的秋日下午茶。這套書，計劃收入長篇小說《風(fēng)》、《獨白與手勢》之《白》、《藍》、《紅》三部曲和《死刑報告》；另外，再編兩冊中短篇小說集，共七卷。這當(dāng)然不是我小說的全部，卻是我主要的小說作品。像長篇小說處女作《日暈》以及若干中短篇，這次都沒有選入。向讀者展現(xiàn)自己還算滿意的小說，是這套自選集的編輯思路。

　　每一次結(jié)集，如同穿越時光隧道，重返當(dāng)年的寫作現(xiàn)場過去艱辛寫作的情景宛若目下，五味雜陳。從1982年發(fā)表第一個短篇小說起，三十多年過去了！那是我人生最好的時光，作為一個寫作人，讓我感到最大不安的，是自覺沒有寫出十分滿意的作品。然而重新翻檢這些文字，又讓我獲得了一份意外的滿足畢竟，我在字里行間遇見了曾經(jīng)年輕的自己。

　　不同版本的當(dāng)代文學(xué)史，習(xí)慣將我劃歸為先鋒派作家。國外的一些研究者，也沿用了這一說法。2008年3月，我在北京接待因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計劃采訪我的日本中央大學(xué)飯冢容教授，他向我提問：作為一個先鋒派作家，如何看待先鋒派？我如是回答：先鋒派這一稱謂，是批評家們做學(xué)問的一種歸納，針對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中國文壇出現(xiàn)的一批青年作家在小說形式上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盡管這些創(chuàng)新不可避免的會受到西方某些流派作家的影響，但先鋒派的出現(xiàn)，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中國小說的范式。這些小說在當(dāng)時也稱作新潮小說。批評家唐先田認為，1987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白色沙龍》，是我小說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由此跳出了前輩作家和當(dāng)代作家的圈子而出現(xiàn)了新的轉(zhuǎn)機，透出了令人欣喜的神韻和靈氣。這一觀點后來被普遍引用。像《南方的情緒》、《藍堡》、《流動的沙灘》等小說，都是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作品。這些小說在形式上的探索是顯而易見的，帶有實驗性質(zhì)，而長篇小說《風(fēng)》，則是我第一次把中短篇小說園地里的實驗，帶進了長篇小說領(lǐng)域。它的敘事由三個層面組成，即歷史回憶、作家想象和作家手記�；貞浭菙嗪啔埰�，想象是主觀縫綴，手記是弦外之音。批評家吳義勤有文指出：從某種意義上，潘軍在中國新潮小說的發(fā)展中起到了繼往開來的作用，而長篇小說《風(fēng)》更以其獨特的文體方式和成功的藝術(shù)探索在崛起的新潮長篇小說中占一席之地。

　　某種意義上，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就是對形式的發(fā)現(xiàn)和確定。如果說小說家的任務(wù)是講一個好故事，那么，好的小說家的使命就是講好一個故事。寫什么固然重要，但我更看重怎么寫。這一立場至今沒有任何改變。在我看來，小說在成為一門藝術(shù)之后，小說家和藝術(shù)家的職責(zé)以及為履行這份職責(zé)所面臨的困難也完全一致，這便是表達的艱難。他們都需要不斷地去尋找新的、特殊的形式，作為表達的手段。并以這種合適的形式與讀者建立聯(lián)系。對于小說家，小說的敘事就顯得尤為重要。某種意義上，敘事是判斷一部小說、一個小說家真?zhèn)蝺?yōu)劣的尺度。一個小說家的敘事能力決定著一部作品的品質(zhì)。

　　與其他作家不同，我寫小說首先必須確定一個最為貼切的敘述方式，如同為腳找一雙舒服的鞋子。而在實際的寫作中，又往往依賴于自己的即興狀態(tài)，沒有所謂的腹稿。在我這里的每一次寫作，不是作家在領(lǐng)導(dǎo)小說，依照提綱按部就班，更多的時候是小說在領(lǐng)導(dǎo)作家，隨著敘事的慣性前行寫作就是未知不斷顯現(xiàn)的過程�！讹L(fēng)》脫胎于我的一部未完成的中篇小說《罐子窯》，結(jié)果我認為它的結(jié)構(gòu)與意識，應(yīng)該是一個長篇，于是就廢棄了；長篇小說《死刑報告》最初寫了三萬字，覺得不是我需要的敘事方式，也廢棄了；《重瞳霸王自敘》則有過三次不同樣式的開篇，直到找到我講的自然是我的故事，我叫項羽。才一氣呵成。等到了長篇三部曲《獨白與手勢》，我開始嘗試把圖畫引入文字，讓這些圖畫變成小說敘事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文字和繪畫，構(gòu)成了一個復(fù)合文本�！端佬虉蟾妗泛髞頉Q定把與故事看似不相干的辛普森案件并行寫入，使其形成了一種觀照，也就構(gòu)成了中西方刑罰觀念的一種比較與參照。這些都表明，即使在所謂先鋒小說式微之后，我本人對小說形式的探索依舊沒有停止。如果說我算得上先鋒小說陣營里的一員，那么，所謂的先鋒其實指的是一種探索精神。

　　我是個自由散漫的人。換言之，我畢生都在追求自由散漫。當(dāng)初選擇寫作，看中的正是這一職業(yè)高度蘊含著我的訴求。通過文字進行天馬行空的想象與自由表達，以此建筑自己的理想王國，這種苦中作樂的美好與舒適，只有寫作者的親歷才可體味。然而幾百萬字寫下來，我越發(fā)感受到這種艱難的巨大，原來寫作的路只會越走越窄。同時我也清醒地意識到，今天的寫作未必都是自由的。于是我的小說寫作，便于1990年暫時停歇下來。兩年后，我只身去了�？�，后來又去了鄭州，自我放逐了五年。雖然那幾年過得身心疲憊，但畢竟還是擁有了一份可貴的自由。另一個意思，是我樂意以這種方式將自己從所謂的文壇中摘出來，心甘情愿的邊緣化。我喜歡獨往獨來。批評家陳曉明曾經(jīng)說，我是一個難于把握的人物，具有巖石和風(fēng)兩種品性，頑固不化而隨機應(yīng)變。指的就是這個階段，但我的這種應(yīng)變卻是因為現(xiàn)實的無奈與無望。我深知寫作不僅是一個艱難的職業(yè)，更是一個奢侈的職業(yè)。決定放棄一些既得利益，就意味著今后必須自己面對一切，單打獨斗。其實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真的下過海，倒是向往江湖久矣！我必須換一個活法。1996年2月，我在鄭州以一部中篇小說《結(jié)束的地方》，結(jié)束了這段顛沛流離的生活，重新回到闊別的案頭。

　　我開始思考，先鋒派作家一直都面臨著一個挑戰(zhàn)：形式的探索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閱讀的廣泛性。盡管這些作家不會去幻想自己的作品成為暢銷書，但從來不會忽視讀者的存在，至少我是如此。實際上，閱讀也是創(chuàng)作的一個構(gòu)成元素。很多年前我打過一個比方：好小說是一杯茶，作家提供的是茶葉，讀者提供的是水。上等的茶葉與適度的水一起，才能沏出一杯好茶。強調(diào)的就是讀者對創(chuàng)作的參與性。我甚至認為，好的小說作家只能寫出一半，另一把是由讀者完成的。我希望自己的小說好看，但先鋒作為一種探索精神不可喪失。畢竟，小說不是故事，小說是藝術(shù)，是依靠語言造型的藝術(shù)，是語言的有意味的形式。小說更是一種人文情懷的傾訴與表達。我要盡力去做的，還是要向大眾講好一個好故事。這之后，我陸續(xù)寫出了《海口日記》、《三月一日》、《秋聲賦》、《重瞳霸王自敘》、《合同婚姻》、《紙翼》、《槍，或者中國盒子》、《臨淵閣》等一批中短篇以及長篇三部曲《獨白與手勢》和《死刑報告》。我骨子里頑固不化的一面再次呈現(xiàn)而出。批評家方維保說：對于潘軍可以這么說，他算不得先鋒小說的最優(yōu)秀的代表，但是他確實是先鋒小說告別儀式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正因為潘軍的創(chuàng)作，才使先鋒小說沒有顯得那么草草收場，而有了一個輝煌的結(jié)局。這當(dāng)然是對我的鼓勵，但始料不及的是，八年后，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再次出現(xiàn)了停歇，而這一次的停歇，我預(yù)感會更長。果然，一晃就過去了十年。

　　我又得隨機應(yīng)變了。這十年里，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到了影視導(dǎo)演上。因為這種突兀的變化，我時常受到了一些讀者的質(zhì)疑與指責(zé)。但他們卻是我小說最忠實的讀者，我由衷地感謝他們，誠懇地接受他們的批評。但需要說明的是，我作為小說家的工作并未就此結(jié)束，只是暫告一段落。十年間我自編自導(dǎo)了一堆電視劇。這看起來是件很無聊的事情，但對我則是一次蓄謀已久的熱身，接下來我會去做自己喜歡的電影。由作家轉(zhuǎn)為導(dǎo)演，本就是圓自己一個夢，企圖證明一下自己在這方面的野心。我要拍的，不是所謂的作家電影，而是良心電影。這樣的電影之于我依然是寫作，依然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表達。但是，這樣的電影不僅難以掙錢，也許還會犯忌，所以今天的一些投資人早就對此沒有興趣了，而我卻一廂情愿地自作多情。他們只想掙錢，至于顏面，是大可以忽視的。更何況，要臉的事有時候又恰恰與風(fēng)險結(jié)伴而行。

　　面對這樣的局面，我的興趣自然又一次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專事書畫。寫作、編導(dǎo)、書畫，是我的人生三部曲。近兩年我主要就是自娛自樂地寫寫畫畫。其實，在我成為一個作家之前，就是學(xué)畫的，完全自學(xué)，但自覺不俗。我曾經(jīng)說過，六十歲之前舞文，之后弄墨。今天是我的生日，眼看著就奔六了，我得Hold住。書畫最大的快樂是擁有完全的獨立性，不需要合作，不需要審查，更不需要看誰的臉色。上下五千年，中國的書畫至今發(fā)達，究其原因，這是根本。因此，這次朱寒冬社長提議，在每卷作品里用我自己的繪畫作為插圖。其實嚴格意義上，這算不上插圖，倒更像是一種裝飾。但做這項工作時，我意外發(fā)現(xiàn)，過去的有些畫之于這套書，好像還真是有一些關(guān)聯(lián)。比如在《風(fēng)》中插入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高山流水、人面桃花以及戲曲人物畫三岔口，會讓人想到小說中葉家兄弟之間那種特殊的復(fù)雜性；在《死刑報告》里插入蘇三起解、烏盆記、野豬林等戲曲人物畫以及蕭瑟的秋景，或許是暗示著這個民族亙古不變的刑罰觀念與死刑的冷酷；在《重瞳霸王自敘》之后插入戲曲人物畫霸王別姬和至今思項羽，無疑是對西楚霸王的一次深切緬懷。如此這些都是巧合，或者說是一種潛在的緣分，這些畫給這套書增加了色彩，值得紀念。

　　書畫最大限度地支持著我的自由散漫，供我把閑云野鶴的日子繼續(xù)過下去。某種意義上上，書畫是我最后的精神家園。今年夏天，我在故鄉(xiāng)安慶購置了一處房產(chǎn)，位于長江北岸，我開始向往葉落歸根了。我想象著在未來的日子里，每天在這里讀書寫作，又時常在這里和朋友喝茶、聊天、打麻將。我可以盡情地寫字作畫，偶爾去露臺上活動一下身體，吹吹風(fēng)，眺望江上過往帆檣，那是多么的心曠神怡！然而自古就是安身容易立命艱難。我相信，那一刻我一定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電腦里尚有幾部沒有寫完的小說，以及計劃中要拍的電影，也不免會一聲嘆息。我在等待，還是期待？不知道。

　　是為序。

　　　　　　　　　　　　　　　　　　　　　　　　　　　　　　　　　　　　　　　　　　　　　　　　　　　　潘軍

　　　　　　　　　　　　　　　　　　　　　　　　　　　　　　　　　　　　　　　　　　　　　　2016年11月28日，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