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呂克??布里松）
孫穎 譯 梁中和 校

這本書對于一個中國讀者來說似乎挺奇怪，大家可能會問兩個問題：首先，這個人沒有在人類政治和歷史中起到什么重要作用，我們?yōu)槭裁匆�講他的故事呢？然后，即使柏拉圖的著作在所謂“西方”的文化里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我們卻為什么要把這本傳記和柏拉圖主義的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呢？而事實上，這兩個主題密切相關，因為它們能使我們根據(jù)一個特定的案例，理解“西方”人通過“神話”和“哲學”所理解的東西，以及哲學史是如何解釋柏拉圖主義的影響。
呂克??布里松的生活，就像我們剛才說的，與大眾興趣無甚關系。然而，如果撇開國際國內戰(zhàn)爭不談，我的生活確實與20世紀40年代末出生在農村的中國人民的日常生活有許多相似之處，在那里，最優(yōu)秀的孩子都注定要學習。就像我一直試圖解釋的，在我的村莊，日常生活遵循著一種固定的節(jié)奏，這種節(jié)奏由神圣人物們（那些代表著基督的基督徒們）的生活諸階段所構造，而我很快便使自己遠離了天主教。當我嘗試返回魁北克的時候，它給我?guī)�來了不少問題，但這個問題在這里無甚意義。
對我來說，目標并不是擺脫每年都會重復的那些禮拜式的戲劇化場景，而是理解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不僅接受，甚至會尋求這樣的方式去安排他們的生活，我尤其想要了解后一點。當農業(yè)、手工業(yè)與商業(yè)都與現(xiàn)實密切相關時，為什么人們會想把這種經歷置于一個故事的框架下（在這個術語的恰當意義上說的話，置于一個神話的背景下），而這個故事是真是假都無法證實。甚至，為什么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命運和這個故事綁在一起，在這個故事里，只有皈依上帝才能使他們獲得永生？最后，為什么人們會相信我們的世界是憑空被上帝創(chuàng)造然后被其所主宰的呢？
我去往法國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可以用對此的拒絕來解釋。自1789年法國大革命以來，法國有一部世俗的憲法。我相信我在那里能找到一種超越神話階段的辦法，并且獲得真正的知識——從柏拉圖以來就被稱作“哲學”、并且自那以后一直不斷變化的那種知識。在古代，哲學可以被描述為一套關于世界、人類和社會的連貫表述，它定義了一種生活方式。因此，我想我可以拋開在我童年時期履行這一功能的神話，而轉向哲學。然而，我很快便意識到哲學思想的出發(fā)點并不屬于它自己，而是來自神話；簡而言之，哲學并不是自主的，因為它植根于傳統(tǒng)之中。所有這些都解釋了為什么我會對神話傳統(tǒng)感興趣，這個神話傳統(tǒng)可以回到印度（這也就是我學梵文的原因），然而，它繁榮的頂峰卻在古希臘——我精通古希臘語并熟悉這段歷史。希臘神話講述了世界、眾神、靈明、英雄，以及過去的人們的起源。這些超越性的存在者——詩人們愛講關于他們的冒險故事，尤其是在詩歌和戲劇中——被那些再現(xiàn)它們的人當作榜樣。他們因此起著重要的教育作用。然而，不像中國神話中那些位列仙班的人物，希臘神話中人物的言行時常令人不齒：他們對彼此發(fā)動戰(zhàn)爭，他們撒謊、強奸、再撒謊等等。這也是為什么柏拉圖如此嚴厲地批判塑造這些神話的詩人們，他想要推行一種新的倫理和政治，可以使沒有沖突的共同生活成為可能。同樣，柏拉圖也質疑關于我們世界起源的那些故事，在赫西俄德這樣的詩人看來，這些故事是最終以宙斯的統(tǒng)治結束的一系列暴行。宙斯是一位推行正義的神，但他自己卻經常違反柏拉圖想要實行的道德原則。這解釋了為什么在《理想國》和《法義》這兩篇對話中，柏拉圖描繪了一個在理性宇宙法則指導下的世界，這個法則由一個被賦予了智慧的靈魂所代表，社會和個人會將其作為他們行動的范本，這有點像中文世界中人與道的關系。
柏拉圖在公元前348年去世，但柏拉圖主義（老學園派、新學園派、中期柏拉圖主義、新柏拉圖主義）作為一種對其著作進行解釋的學派，一直延續(xù)到公元529年，幾乎用了一千年之久才滲入了拜占庭帝國，然后是歐洲文藝復興。很快，神話的問題就顯得非常重要了。柏拉圖主義者們希望在接受柏拉圖對神話傳統(tǒng)的批評的同時，也始終忠于神話傳統(tǒng)，于是他們求助于另一種解釋，這種解釋便是后來的“寓義”。根據(jù)這一釋經方法，話語呈現(xiàn)出了兩種層面的含義：前者傳達著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意義，后者則指向一種深層意義，可以將真理傳達給入門者。讓我們舉些例子。如果宙斯和他的妻子性結合，這是為了表明我們周圍的世界由有限（陽性原則）和無限（陰性原則）結合而形成。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靈魂，靈魂被描繪為拉著戰(zhàn)車的兩匹馬，戰(zhàn)車上坐著一名車夫。像柏拉圖主義者們（就是古往今來柏拉圖的追隨者們）教的那樣，柏拉圖的言辭傳達著真理，眾神的話語也一樣，哲學性的話語必須和荷馬、赫西俄德、俄耳甫斯和迦勒底神諭創(chuàng)制的神話擺在平行的位置上。這一步驟是為了拯救神話，以應對公元4世紀在羅馬帝國掌權的基督教徒的批評。因此，你會發(fā)現(xiàn)本書提及了超越性存在、靈魂、主宰世界的命運、轉世、素食主義原則等各種西方哲學已經不再考慮的主題。
因此大家可以更好地理解，我對于基督教的反應為我標定了方向——在它們與神話的關系上研究柏拉圖與柏拉圖主義。我就這樣從某種程度上回到了我所依賴的文化的源頭。經由探索一個非常不同的文化的方式，我的中國之旅大大拓寬了我的視野。中國文化也關注自己與傳統(tǒng)的關系，它植根于儒釋道。我再次重申，哲學和公共的道德根源于一個極其遙遠的過去，它們是被傳統(tǒng)所傳遞的。這一過去啟發(fā)著我們現(xiàn)在的行為，也允許我們通過與它的不同之處，去思考一個不同的未來。